“古画品”与“古画品录”——来源与题名
《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兴废”:皆互帙[25]金题玉躞,织成带。[26]
(前略)南齐高帝科其(按:谓秘阁所藏画迹)尤精者,录古来名手,不以远近为次,但以优劣为差,自陆探微至范惟贤四十二人为四十二等,二十七秩,三百四十八卷。听政之余,旦夕披玩;梁武帝尤加宝异,仍更搜葺;元帝雅有才艺,自善丹青,古之珍奇,充牣内府。[22]
齐高帝令人科简秘府所藏,其名品、优劣、等次必著之簿籍,以备检索。梁虞龢《论书表》中述其与巢尚之、徐希秀、孙奉伯等科简秘府所藏法书及修葺收藏簿籍事:
诏臣与前将军巢尚之、司徒参军事徐希秀、淮南太守孙奉伯,科简二王书,评其品题,除猥录美,供御赏玩。[23]
又:
又旧书目帙无次第,诸帙中各有第一至于第十,脱落散乱,卷帙殊等。今各题其卷帙所在,与目相应。虽相涉入,终无杂谬。又旧以封书纸次相随,草正混糅,善恶一贯。今各随其品,不从本封。条目、纸行、凡最、字数,皆使分明,一毫靡遗。[24]
又:
二王缣素书,珊瑚轴、二帙、二十四卷;纸书,金轴、二帙、二十四卷;又纸书,玳瑁轴、五帙、五十卷。
又:
自此以下,别有三品,书凡五十二帙、五百二十卷,悉旃檀轴。又羊欣缣素及纸书,亦选取其妙者,为十八帙、一百八十卷,皆漆轴而已。二王新入书各装为六帙、六十卷,别充备预。又其中入品之余,各有条贯。[27]
以上引文,可约为三事:一,科简所藏,评其品题;二,整理卷帙,与目相应;三,装褙裱轴,各随等差。“叙画之兴废”与《论书表》两文,皆涉及秘府收藏科简品题之事,后者又言及秘府簿籍,[28]则知当时必有相关著录,《隋书》卷三二《经籍志》:
炀帝即位,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于东都观文殿东西厢构屋以贮之,东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又聚魏己来古迹名画,于殿后起二台,东曰‘妙楷台’,藏古迹;西曰‘宝迹台’,藏古画。又于内道场集道、佛经,别撰目录。[29]
隋时内府所藏,犹品以甲乙,纂为目录。同书“簿录篇”所收《书品》《名手画录》《法书目录》与《七略别录》《七略》《晋中经》《宋元徽元年四部书目录》例为一部,[30]其间关系可以想象。而《古画品》之格式与叙述之次第,与齐高帝秘府科评颇有同者。其一,首自陆探微;其二,但以优劣为次。故疑《古画品》之作源于内府著录。谢氏语涉缥缈,言诸神仙,不审为当时之习语抑或有所忌讳,余嘉锡先生《古书通例》曾提到的汉代中秘藏书不许流布之事,文云:
《汉书叙传》曰:“斿(班斿也)与刘向校秘书,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时书不布,至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大将军白不许。”是则向所校之书,当时不许传布,班斿得之,以为异数。考《霍光传》云:“山(光之子)又坐写秘书,显(光妻,山母)为上书献城西第,入马千匹,以赎山罪,书报闻。(师古曰:‘不许之’。)会事发觉,(按谓谋反事。)山自杀。”而《百官公卿表》云:“蒲侯苏昌为太常,坐籍霍山书,泄秘书免。”[31]
至于题名为“录”,盖“画品”为抄录前人遗篇,其自己所为者仅“序引”部分。所谓“序引”,《文心雕龙》卷十八《论说》篇:
序者,次事;引者,胤辞。[32]
明徐师曾《诗体明辨》“乐府”条:
述事本末,先后有序,以抽其臆曰引。[33]
又《文心雕龙》卷十八“论说”条:
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34]引共纪。[35]
是“序”者,次叙其事;“引”者发明其意。今传本《古画品录》前有序文一篇,即所谓之“序”;每品之后,次以画人,或一人一评,或数人兼议,即所谓之“引”。《隋书》卷三四《经籍志》著录有《棋九品序录》一卷,题曰“范汪等注”,[36]此书虽已不传,观其题注,则与《古画品录》相似,盖两者皆为依附前人,不自成篇,此既是与庾肩吾《书品》、钟嵘《诗品》题名不同之原因。故“录”在这里很有可能是标示“作”与“述”的区别。
庾肩吾的《书品》与钟嵘的《诗品》,由于时代相近,体例相孚,故可连类而谈。对于书画品评类著作的体例来源,四库馆臣以为:
自庾肩吾、谢赫以来,品画者,多从班固《古今人表》分为九等。[37]
《诗品》序言有“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38]句,若可悬拟,此中“九品”与“七略”当为班固《汉书·古今人表》与刘歆《七略》。意为:无论是“九品”的品第还是“七略”的流别,都有名实不符之处。在《诗品》中,钟嵘主要做了两方面的工作,一是以“上”“中”“下”三品品评诗人,一是对诗人的“诗体”来源的考溯,这正是综合了《古今人表》与《七略》的特点。《古今人表》据儒家“上智”与“下愚”来等差庖羲以迄嬴氏为九等;《七略》厘别古今著述为六类,[39]各溯其源。[40]这种特点在《书品》中同样存在,如其中的“天然”与“功夫”,以及对隶、草二体的溯源;只是《书品》不及《诗品》详富,这大概是因为两者在政教地位上的轻重之别,源流之远近,以及由此衍生的观念之积累。故《诗品》言诗赋,可上溯“风”“雅”;《书品》序草隶仅及秦史,至《古画品录》则无所依托了。
又有在品评之中略纪作者行事方面,《七略》详于《诗品》,《诗品》详于《书品》。盖《七略》所记,时代浸远,恐其堙没,故略纪所闻,以备不忘;《诗品》不逾汉代,故于人所能详者,每每略之。惟于刘宋区惠恭,本为胡人,又居下僚,稍能歌诗,遂备记始末;[41]至谢灵运,仅记其小名“客儿”由来而已。《书品》尤为疏略,《古画品录》则阙而不具。殆及李唐,书体渐备,画有分科,又两者之地位,渐重于前,且作者又众,故张怀瓘为《书断》得以备论众体,条别源流,而书人行事,转为详尽;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虽仅志本朝,犹得百二十四人,[42]画人行事一具卷中,其体例与《书断》大同小异,惟于画学各科的考溯,由于本身观念积累上的欠缺,未能与《书断》相侔。
(作者为鲁迅美术学院《美苑》编辑)
注释:
[1] 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6月,第173—174页。
[2] 谢赫《古画品录》,引自《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71册,齐鲁书社,1995年,第116页。
[3] 宫崎室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中华书局,2008年,第55页。按《资治通鉴》原文“尚书陈群,以天朝选用不尽人才,乃立九品官人之法;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选,择州郡之贤有识鉴者为之,区别人物,第其高下。”胡注云:“九品中正自此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第2178页。)
[4] 钟嵘《诗品》,博古斋影明毛晋汲古阁原刊本,民国十一年(1922),第8a页。
[5] 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中华书局,2007年,第31页。(因行文需要,引文部分有所改动,后凡有此类似引文,皆以楷体字标示,杂于正文之中,不再跳行空格。)
[6] 同[33],王叔岷笺证引陈延杰注:“班固《汉书》,著《古今人表》,列九等之序。”第90页。
[7] 同[33],王叔岷笺证引古直注:“《魏志》‘陈群传’:‘制九品官人之法,群所建也。’”第90页。
[8] 请参见《尚书·禹贡》,其略云:冀州,厥赋惟上上;兖州,厥赋惟中下;青州,厥赋惟上下;徐州,厥赋惟上中;扬州,厥赋惟下下;荆州,厥赋惟下中;梁州,厥赋惟下上;雍州,厥赋惟中下。(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据世界书局本影印,第146—151页。)
[9] 请参见《尚书·尧典》,引文同上,第119页。
[10] 请参见《礼记·王制》,引文同上,第1325页。
[11] 请参见《周礼·地官·大司徒》,引文同上,第704页。
[12] 此“九品”之称,依《汉书》卷一〇〇“叙传”,请参见本书第4241页。
[13] 同[22],第861页。
[14] 《隋书》卷三五:“‘诗评’三卷,钟嵘撰,或曰‘诗品’。”中华书局,1973年,第1084页。
[15] 杨果霖《新旧唐书艺文志研究》,花木兰工作坊,2005年。
[16]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四部丛刊续编影元钞配宋本,第2B页。
[17] 脱脱《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第5290页。
[18] 参见叶德辉《书林清话》卷八“辑刻古书不始于王应麟”条,长沙观古堂1920年刻本。
[19] 参见苏舆《春秋繁露义证》“自序”,中华书局,1992年。
[20] 即隋书,新旧唐书《经籍志》。
[21] 参见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第72页。
[22]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明嘉靖刻本,第3B页。(标点为笔者所加。)
[23] 张彦远《法书要录》,博古斋,民国十一年(1922),据明毛晋《津逮秘书》原刊本影印,第19册,第29B页。(原书无标点,标点为笔者所加。)
[24] 同[23],第19册,第31B页。
[25] 互帙:其意不详,“互”字疑误。
[26] 同[23],第19册,第31B页。
[27] 同[23],第19册,第32a页。
[28] 《法书要录》唐褚遂良“晋王右军书目”所纪法帖,皆下注行数与寄付之人,或录法帖正文数字(《津逮秘书》第19册,第86A页。),与引文中“条目、纸行、凡最、字数,皆使分明。”的格式近似,褚遂良尝奉旨鉴别内府所藏法帖(事具《旧唐书》“褚遂良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5月,第2729页。)此“晋王右军书目”为其得便抄出,因此怀疑引文中“条目、纸行”数句即为簿籍格式。
[29] 《隋书》,中华书局,第908页。
[30] 同上,第991页。
[31] 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8页。又:顾炎武《日知录》以为颜注有误,参见本书中册993页“秘书国史”条及下册1540“汉书注”条(陈垣《日知录校注》,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8月)。又:《出土文献研究》第六辑(中国文物研究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第76页)有李均明《简牍所反映的汉代文书犯罪》一文有“泄秘书”条说同顾炎武。又:相关文献可参观班固《汉书·东平王本传》《汉书·艺文志·兵权谋》等篇。
[32] 刘勰撰,詹鍈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73页。
[33] 徐师曾纂、沈骐重订《诗体明辨》卷十六,顺治十六年(1659)十经楼刻本,第7B页。
[34] “叙”,原注云:“叙”即“序”。引书同前,第670页。
[35] 引书同前,第669页。
[36] 同[29],第1017页。
[37] 同[21],第954页。
[38] 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中华书局,第89页。
[39] 此六类依次为:“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至于“辑略”,实为全书之总序,可参见原书“颜师古注”与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
[40] 刘向父子的《别录》与《七略》,班固援之为“志”,后之修史者,遂藉为楷模,或体有变改,实史志与簿录之区别。可参见张舜徽《广校雠略》“簿录体例论”篇,其云:“簿录群籍,必赖有解题而后可考镜得失,夫人而知之矣。论者咸以《崇文总目》之删去序释,出于郑樵,相与讥短而嫉恨之,至今不休,此则不明乎簿录体例之过也。无论《崇文总目》之无序释,与郑氏不相涉,即书目下不列解題,其体例实创于班固。盖史志不同于朝廷官簿与私家目录,亦即在此,尤不可不明辨也。”,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4页。
[41] 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中华书局,2007年,第365页。
[42] 这里的140人,系根据作者自序,今传本仅97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