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理之生平事迹考

一、王理之生平事迹考

在明人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二“唐寅”后,附有“朱纶”小传,称“朱纶字理之,苏州人。山水类唐伯虎,与唐伯虎同时”[3]。此说今人王伯敏已在《中国绘画通史》唐寅一节中,引《明画录》加以辨正,谓“朱”系“王”字之误,但仍以王理之为“唐寅画法的后继者”,“行笔绝类唐寅”[4]。这主要由于今人对王氏生平知之甚少之故。按:《(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三十文苑有传云:

王纶字理之,伟貌修髯,喜吟善画。为长洲沈周入室弟子,尤工篆隶楷法。阙里重建圣庙,东抚以礼聘往,穹碑大额,皆出其手。尝与修《武宗实录》。所居城中隙地数弓,种竹数十竿,篆题之曰君子林,翛然自得,不慕荣利。黄云为作《君子林记》。[5]

所述与《(道光)苏州府志》《(康熙)昆山县志》略同,可能都源于《(嘉靖)昆山志》,其卷十二有传云:

王纶字理之,以字行。伟貌修髯,喜吟善画,为沈石田入室弟子,尤工楷书,并篆隶。阙里重建孔庙,抚臣以礼聘之往,穹碑大额,皆出其手,与修武庙《实录》《昆山县志》。所著有《续昆山杂咏》《节烈编》等书。[6]

以及《昆山人物志》卷八:

王纶字理之,以字行。曾祖毅,漳浦知县,有惠政。纶伟貌修髯,喜吟善画。为沈石田入室弟子,尤工楷书并篆隶,皆有典则。求其书者无虚日,未尝厌倦。阙里重建孔庙,抚臣以礼聘之往,穹碑大额,皆出其手。与修《武庙实录》《昆山县志》。所著有《续昆山杂咏》《昆山唱和集》《节烈编》等书。时又有项拱辰字惟忠,李元寿字仁山,皆善楷书。[7]

《县志》《人物志》两书,均出于昆山人方鹏之手,而方氏正是《三贞碑》中《三贞祠铭》的撰文者,为王理之至交好友。以上传文资料之所以可靠,不仅因为两人交好,还缘于方鹏曾为王理之撰写《生圹志铭》,见《矫亭存稿》卷十七(又见《吴郡文编》卷二〇四),其文有云:

秋堂王隐君年既七十,自营冢圹于湓渎浦先茔昭位,厥名省茧,且自为志。大司寇贞庵周公题其后曰:先生自道耳。于是其子鸿羽更谋于予,予曰:司寇言是也。乃复序次而铭焉。

隐君王姓,纶名,字理之。后以字行,再字维绪。世为昆山人。曾大父毅,漳浦知县。大父侃,父宗升,母周。天顺四年十一月己亥生,鞠于外王母黄孝妇。少治经,以疾废业,乃放笔作夏太常楷书、墨竹,遂得肯綮。及沈启南氏指授诗法,研精画品。又自工古篆隶,各臻其妙。弘治中,阙里圣庙告成,抚臣礼聘隐君书高皇、文皇御制于石,大书大成殿、奎文阁、杏坛诸榜。李文正公亟称曰能。李司空治水东南,隐君条上数事,悉见采纳。有司敦请与修武庙《实录》及昆山邑志,卓有史法。此其见于世者也。

隐君性度疏阔,仪观修伟,喜谈笑,善品藻,翛然有傲睨尘世之意,虽不事家人生产,然所以奉其亲者不敢以贫辞也。尝白有司,建黄孝妇及节烈李氏、薛氏祠,载之祀典。倡邑人修复易莲峰、顾尚书、黄光禄废墓。士大夫吉凶典礼,必延致之。或就其庐请焉,则酌古今之宜应之,罔不中度。远近求书碑板卷轴者,户屦恒满,靡有倦色。润笔之需,未尝齿及。此其修于乡者也。所著有《邑史正误》《续昆山杂咏》《纪游集》《节烈编》《秋堂惭笔》,总若干卷,付其子鸿羽藏焉。配张氏,先卒。子即鸿羽,励志绩学,不忝厥世。次拭。女嫁朱秉常,亦卒。其一孽也。孙某某。铭曰:

士而不试,固多艺也。艺而成章,必名世也。人曰劳止,我乐是也。志不溺焉,兴则寄也。岂无师传,尽其技也。进于古人,有余地也。自营茧室,且自志也。谈笑以俟,理必至也。谕彼群迷,使勿异也。此隐者之风,达者之事也。

嘉靖辛卯,秋堂隐君茧室成,予为之志。又三年甲午闰二月十九日,以疾卒,享年七十有五。疾既革,语其子鸿羽曰:我死即葬,毋泥阴阳家说,毋烦人赙奠。鸿羽受命惟谨,卜卒之月二十三日,启厥配张孺人兆葬焉。凡交亲致赠,必稽颡再拜而辞,有携鸡絮至者,祭毕命撤去。礼曰:敛手足形,旋葬。又曰:君子不家于丧。鸿羽得之矣。兹纪其卒葬岁月于圹志之末,因并附此,以著王氏父子之知礼云。[8]

从上文可知,王理之生于明天顺四年(1460),卒于嘉靖十三年(1534),享年七十五岁。曾祖王毅字勉学,永乐间贡士,官漳浦知县。《(嘉靖)昆山县志》卷七有简传,称其“兴学养士,练兵恤民,四境治安”,堪称能吏。理之自幼由外祖母黄氏抚育,稍长,效夏昶(1388—1470)之楷书、墨竹,从相城沈周(1427—1509)学诗、画,至于篆、隶书却出于自学。所著各书中,今存其辑录《昆山杂咏》六卷,嘉靖二十年(1541)昆山孟绍曾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值得注意者,方鹏称,弘治中孔庙新修落成,王理之受地方官之聘,赴山东书写碑、额,其书法受到李文正(东阳)的赞许。弘治十二年(1499)六月,孔庙因遭雷击发生火灾,焚毁房屋一百二十三间,次年皇帝下诏修复,历时四年,改建奎文阁、大门、大中门等,并将杏坛碑额重新彩绘,耗银十五万余两。至十七年(1504)竣工,闰四月,吏部尚书李东阳奉命到曲阜祭告,并撰《重修阙里庙图序》《代告阙里孔子庙记》,勒石以垂久远。此即方鹏所记王理之为孔庙书碑题额之始末,当时王氏四十五岁左右。与之相关者,《沈周集》中有《送王理之赴孔林书新庙碑》一诗:

王子嗜字学,阖户攻古籀。曾莫求人知,摸拓乌衫袖。发绪到秦封,探赜更周狩。前年灵光灾,再构初观复。工讫乃纪载,伐石获良琇。巨公实修辞,摽美书岂后。远檄举王子,宪抚识不谬。膏车未谋人,径作千里就。圣德无假托,高揭有永寿。譬虽衮裳贵,亦见附绘绣。握笔敬在先,书法要缔究。匪徒求妩媚,结体务庄厚。老夫爱莫助,赠言恃惟旧。[9]

从沈诗中可知,王理之对篆籀文字确有研究。他应召赴山东书碑,很可能因其篆书当时已远近闻名,并得到要人的推荐。另外,同乡好友黄云《诗集》卷四有《王理之以书碑谒孔林得楷木杖归为父寿征予赋诗因次苏长公铁柱杖韵复之》一首:

楷木作杖规圆滑,略去寻常几枝节。炯如太乙照青藜,鉴若闽王铸精铁。由来圣域尺度足,栗色多文暝皴裂,经成麟获植鲁郊。汉柏秦松俱跨越,千寻直拂蓬岛云,万古寒禁岱宗雪。天寿平格锡禹畴,中藏元气宁消歇。颠危永赖扶持力,逐电凌霞老岩穴。度险神遇恐化龙,依璧先声疾走蝎。孔光灵寿泰厥祖,诏下天朝重黄发。同跻寿域乃所愿,老者安之仲尼说。[10]

此诗写于王理之从孔庙返回昆山之后,当时其父尚健在。方鹏《矫亭存稿》卷十七有《楷木杖为王秋堂乃翁夷庵作》一诗,所记事与此同。据《(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记载,黄云曾为王理之所居君子林作《记》,今明刻《黄丹岩先生文集》不可见,所幸黄氏《君子林记》全文收录于《(康熙)昆山县志》,其文云:

王君理之,予友也。固以君子望之,而为友之益者也。其所居,城之中隙地数弓,种竹数十竿耳,篆题之曰君子林。予过访焉,问之曰:子岂欲为君子,因尔鼻祖子猷,名竹为君子,而以此数十竿者,拟夫君子之众,故曰林耶。予欲为君子,而知君子之可贵;不为小人,而知小人之可恶。然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小人之所以为小人,不可不知也。且天之生人,人之有声,二气杂糅,有理以主宰之,而阳为君子,阴为小人,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者,盖以阳一而阴两也。故君子小人之所为,常相反而不能同也。故古之圣贤,致辨于君子小人之间,达则见于事而行夫进退之权,穷则立于言而寓夫扶立,靡然而偃者,斯得君子小人之情状矣。理之曰:吾固有见于此,患夫靡然者之滔滔,挺然者之寥寥,常历有竹之所,因与竹交,试振笔挥洒,貌君之形容,而得东坡翁所谓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之说,乃知吾祖子猷氏,特以君而如之者,不为过也。因种竹以表著吾所以得之之意。虽不能多,而千亩万个,举在吾方寸间也。故凡日与竹接,悉为君子之人,如登唐虞之廷,如入成周之庙,如游尼父之门,而彼媚时之桃李,零霜之蒲柳,伤兰之艾萧,无一至厕迹于吾之林焉。子泥吾地之狭,竹之少,特开吾以君子小人之所以为君子小人,使知其情状,则又为益于吾也厚矣。尚教吾以进于君子者,予闻宋河南裴君,治斋而命之曰君子,王文公谓裴君思古之人所以为君子,而务及之也。独仁不足以为君子,独知不足以为君子,仁足以尽性,知足以穷理,而又通乎命,此古之人所以为君子也。此文公所以勉裴君以为君子也。公之仁知,果足以尽性穷理而通命乎?以予观之,人之性,原于命也。性之理,散于物也,仁知即性也,然必穷理,斯可以尽仁知之性,尽性斯可以通于穆之命,而穷理又在于居敬循序而致精也。文公之学,不能居敬穷理,循序致精,此其所以有弊,而于君子之道未能全,而不满于相业也。淇水猗猗,咏于卫风,鲁子引之于传,而循序致精之功备矣。理之于文公之学,察之于毫厘之差,究心于鲁子之传,则于学为君子之道,岂有所遗哉,太史公云,列于君子之林,夫何愧哉。由是知理之得夫竹之深,非持溺其外之粗,若称贤逸而假竹以适清旷者之比矣。新秋过雨,穆如清风,相对问答,第录为记云。[11]

王理之新居落成后,沈周也曾为作《王理之君子林》诗:

王子爱竹乃祖风,十个对屋居城中。居然便号君子林,以多为称少未通。方其树艺心广大,十个便与千个同。小人固多君子少,聚此十辈道足充。愿言取直取虚已,取节不改固尔穷。王子复能手写竹,笔下夭矫看游龙。洛阳家家貌司马,片纸未见容荆公。请常事此勿改业,桃李何足涂春红。[12]

由此可见,王氏寓所小院内种竹十余竿,题作“君子林”,甘作竹林隐者。其实,王理之虽早年因疾废学,未从科考入仕,却并非一介布衣。据相关资料可知,他曾入京为官。方鹏的《生圹志铭》中未提及他的仕宦情况,只称之为“隐君”,却提到他与修《武宗实录》,此事似非一般布衣所能参与。按: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原五塔寺)金刚座西侧有《张桑节朵而只墓塔记》(全名《明故大隆善护国寺西天佛子大国师张公墓塔记》)[13]一石,题儒林郎翰林院修撰同修国史董屺撰文、修职佐郎国子监五经博士前预会典国史王纶书丹、登仕佐郎顺天府儒学教授预本府纂修实录朱宪篆额,时在正德七年(1512)十月,书丹者应该就是王理之,然则王氏在京供职,官至国子监五经博士,参修《武宗实录》,已在孔庙书碑之后,年届五旬。

此后不久,王理之就南归,优游林下,参与邑志的纂修。据《(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四记载,正德间昆山重修县学,柴奇撰《重修昆山县儒学记》,于正德十年(1515)立石,书丹者为王纶。嘉靖三年(1524)夏,县学明伦堂圮塌,教谕杨华倡捐重建,并修葺殿庑斋阁,五年(1526)春竣工。方鹏撰《昆山县儒学重修记》,书丹者为王理之。按:昆山市文管所藏《戚用明墓志》石并盖,由高以政撰文,题“邑人王纶书篆”。戚用明卒于正德十三年(1518),次年落葬,书丹当在正德十四年(1519),王理之五十九岁,当时仍用“王纶”之名。因此可以说,王理之以字行已经很晚,应是六十岁(1520年)以后事。

王理之 戚用明墓志

王理之的篆书,传世者除石刻外,也有墨迹流传,只是较为稀少。如清人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十四(《佩文斋书画谱》卷九十四略同)著录“朱子昼寒诗卷”,有王世贞题跋,卷前之篆书引首,出自“昆山王纶理之”之手。又清人姚际恒《好古堂书画记》卷上有云:

吴瑞卿临王叔明《太白山图》卷,前有王理之篆书。《太白山图》长丈余,秀润明媚,与古人夺真。瑞卿名天麒,沈石田高足。《石田集》中咏瑞卿画诗最多。叔明《太白山图》,石田所藏,吴借临之,石田为作五言长篇,题于后。细书端正遒劲,亦未多见也。[14]

足见王氏与沈石田及同门诸子交往之密。按《生圹志铭》所述,王理之有二子一女。长子鸿羽,次子拭,女嫁朱秉常。其中,长子王鸿羽,字可仪,号菽园庸史。克绍家风,雅好收藏。方鹏《矫亭存稿》卷九有《王可仪像赞》:

此吾友王可仪之像也,人见其外之癯而不知其内之腴也。人见其迹之迂而不知其心之劬也。人见其被褐而趋,不知其为章缝之儒也。人见其僦屋而□,不知其为堂构之储也。盖不知者人也,其知者予也。所以历寒暑经事变,弥久而不渝也。[15]

据此可知,王鸿羽面目清瘦,性情儒雅,品德纯厚,颇有乃翁君子之风。汪砢玉《珊瑚网书画题跋》卷一著录“吾子行书古文篆韵二帙”,有元人陶宗仪题记,后归王鸿羽收藏,并有其跋云:

吾子行为钱唐人,不仕不娶,离世异俗,好古博雅,隐居授徒,四方之士相倾慕者,冠履交于户内。而子行不以贵贱为低昂,可者与之,不可者拒之。居仅容膝,迎送未尝下楼。留心古道,乐志箪瓢,不与世俗争妍巧,盖亦尚友千载者。弘治初,得《说文解字篆韵》于沈石田氏,所少者《古文篆韵》耳。今复得子行手迹,不惟点画足法,且合之成全书,良足快心耳。嘉靖甲午中秋,菽园庸史王鸿羽识。[16]

后有“王氏可仪”印信,由此益见王理之父子与沈周关系之频密。吾子就是元代著名书家吾丘衍(1272—1311),为元季篆书之代表人物。王鸿羽搜集宋人所著《说文解字篆韵谱》《古文篆韵》,应是受其父影响。沈周曾说王理之篆书是无师自通,据此可知,他是取法前人著作,自学成才,除了宋人有关篆书的著作外,吾丘衍等人的墨迹可能也是他学习的对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