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帖观隶:反拨帖学书风和阐释晋唐名迹过程中形成的篆隶观
清初书坛直接明末余绪,董其昌(1555—1636)、黄道周(1585—1646)、王铎(1592—1652)、傅山(1607—1684)等人的书学思想依旧发挥着很大的影响,而尤以董的资历最老、势力最大,以至有“千余年之第一”(倪后瞻记书家方坦庵语)的评价。加之清初《画禅室随笔》的刊行流布,使得清初众多学者深受其书学趣味和书学思想的影响。综观董氏《容台集》中的书论,他的核心旨趣在于以禅定微妙心体悟笔法,于古法典范追至晋唐。董其昌平生不作篆隶,正楷亦少见,论笔法从追求“印泥”、到“印水”、终至“印空”境界,用笔也由此愈加虚灵。然而这种近乎禅心体验的笔法过于自我,当从习者日众时,流弊难免随之产生了。清初的冯补之(?—1679)指出:“学赵易熟而俗,学董易滑而弱,又多平、犯、冗、顺四俗笔,书道难成。”[1]康熙年间王澍(1668—1743)也曾专论思白流弊:
自思白以至于今,又成一种董家恶习矣。一巨子出,千临百摹,遂成宿习,惟豪杰之士,乃能脱尽耳。……思白虽姿态横生,然究其风力,实沉劲入骨,学者不求其骨格所在,但袭其形貌,所以愈秀愈俗。自朴而华,由厚而薄,世运迁流,不得不然。盖至思白兴,而风会之下,于斯已极。末学之士,几于无所复之矣。穷必思反,所贵志古之士,能复其本也。[2]
这是在宋明帖学系统内对书风的一种深刻反思。所谓的“豪杰之士”在明清之际就一直存在,傅山、王铎、姜宸英、黄道周、倪元璐、陈奕禧、徐用锡、翁振翼、汪澐等书家都在不同程度上表达了这种不满,主要针对董书后学的软、媚、弱、滑等弊病而发。同样,赵孟,甚至是褚遂良等具有软媚倾向的书风也连带受到批评。
何以元明书风日趋圆熟薄弱?王澍指出缘由在于不能“复其本也”。所谓“复其本”的内涵之一,即是用于书法学习的法帖问题。《阁帖》初刻本,宋后日趋湮灭,至明清佳本已如真迹一样难得,而明代私家刻帖翻模之风兴盛,品质日下。梁巘曾谈及:“后贾秋壑得《淳化》初刻木板,重摹上石……初翻甚善,后有冒秋壑本而屡次翻刻者,则不堪矣。”[3]即使品质不佳的《戏鸿堂帖》,也不乏再次翻刻。朱履贞认为,明代书法不佳,“岂学弗克至,抑拓本不堪,有以误之”。[4]梁同书则更明确地指出:“前人专学《阁帖》,以其最初本,诚然。然我辈所见,一翻再翻,岂是最初面目?”[5]
在明末士林游戏禅悦之风和翻模法帖日益失真的形势下,纠正从学态度和改进研究方法就成为重要的议题。首先,务必讲求对法帖本身的考证,以期获得接近古人笔法精神的初拓精本。乾嘉时期的翁方纲(1733—1818)曾对明末书坛那种崇尚禅风义理的“虚机”提出批评,以明书法的“实学”之道:“宋、元以后书家,渐皆不知讲考证之学……至董文敏、邢子愿直目吴江村所藏《乐毅》为梁本,则不求实学,而专事虚机,其来久矣。”[6]他尤其反对明末书坛中愈演愈烈的师心自用之风,认为明代书坛之“结穴”的董其昌,实承袭宋人米芾,而宋人米芾、孙汉阳等辈则又“精研古隶”。翁氏兼为金石学家和杰出书家,对古字的看法不止于文字校雠考据。他在《考订论》中明确区分金石与法帖,强调金石用于“考史”,而法帖则“专以书法为主”,这就将“艺”从学术考据中相对独立出来。在此研学思路下,金石碑版文字除了学术上版本互校功能,也必具备一定的书法价值。另外,受到历来“蔡邕—锺、王”的笔法谱系思想的影响,清人首先将目光投向汉代碑碣摩崖,试图重新建立失传的笔法谱系。这样,汉隶在五体书中,就赢得了比从前更为切实强大的话语权。随着研究的深入,汉碑的书法价值得到了不断的发掘和阐释。
实际上,早在明清之际傅山对隶书的阐述中,已经表明汉隶的盛行乃是出于对帖学困境的纠偏。从清初到清中后期,书家对汉隶愈加重视,于真楷见分隶的言论俯拾可见:
“楷书不自篆隶八分来,即奴态不足观矣。”(傅山《霜红龛书论》)
“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耳。”(同上)
“真出于隶,锺太傅真书妙绝古今,以其全体分隶。”(姜宸英《湛园书论》)
“唐人去古未远,笔下犹存篆籀余蕴。”(陈奕禧《绿阴亭集》)
“故大家作今体,篆分皆备。”“虞出篆,柳出分。”(徐用锡《字学札记》)
“篆、籀、八分、隶、正、行、草,总是一法……六朝、初唐人,去汉、魏未远,皆从篆、隶入手。”(杨宾《大瓢偶笔》)
“《黄庭》出隶入楷,古篆八分,无法不备。”(陈玠《书法偶集》)
“通篆法则字体无差,通隶法则用笔有则,此入门第一正步。”(王澍《论书剩语》)
“汉隶以《礼器碑》为最,宗之者为唐朝褚遂良也……汉隶《史晨碑》亦佳,欧阳询少时学之。”(王澍《翰墨指南》)
上述诸语俱出康熙朝(1662—1722)及以前,至乾隆朝(1736—1795)此风更甚,论书动辄对笔法作穷源尽流的考证,往往上溯至篆隶八分乃止。由此,汉隶书风中的沉厚、古朴、劲健等品质在与柔靡帖学的对比中显得格外耀眼。隶分笔意往往被用来标举帖学系统中的欧阳询、褚遂良等人的楷书高度,也暗示了晋唐楷书的汉隶根基。翁方纲指出:“士生今日,则经学日益昌明,士皆知考证训诂,不为空言所泥,于此精言书道,则必当上穷篆隶,阐绎晋唐以来诸家体格家数,不得以虚言神理而忘言结构之规;不得以高谈神肖,而忽临摹之矩。且楷承隶变,自必由方整以定其程,不得轻言圆美以开率意之渐。”[7]这不仅否定了董其昌自评其书的“率意”和“秀色”的美感,也庶几可视为稍后阮元南帖北碑论的嚆矢。
诚然,历代论书常有高标篆隶之言,如张怀瓘就认为“上则法于自然,次则归于篆隶,又次师于锺王”,但随着法帖的盛行,篆隶实际上在明代书坛处于尊而不行的境地。祝允明、董其昌等论书随笔中,莫不以晋人为极则,很少深究篆隶。创作实践上也如祝氏所言:“程氏父子,篆隶擅名,斯业既鲜。”[8]而到了明清之际,王铎、傅山、郑簠(1622—1693)等人才开始重视篆隶的研学。傅山晚年推崇汉隶远胜唐隶,正是在书风流变上感于时弊,他说:“至于汉隶一法,三世皆能造奥,每秘而不肯见诸人,妙在人不知此法之丑拙古朴也……既一宗汉法,回视昔书,真足唾弃。眉得《荡阴令》梁鹄方劲玺法。莲和尚则独得《淳于长碑》之妙,而参之《乙瑛碑》《孔宙碑》,虽带森秀,其实无一笔唐气。”[9]就傅山流传的隶书来看,尽管尚未臻于后世的朴厚苍古之境,但毕竟在转捩软媚书风的道路上走出了开拓性的一步。除了傅山,此际以学汉隶最著者,当属郑簠。郑的隶书强调“用笔起落、首尾照应”[10],结合其大量存世的隶书作品看,这种观念与强调跌宕起伏、笔致飞扬的行草书风相接。然而必须看到的是,郑簠的用笔已经摆脱了明人隶书的刻板拘谨而趋向饱满生动,体现出清初隶书特有的碑帖结合的风致。
郑簠 隶书剑南诗轴 105×56.7cm 故宫博物院藏
高凤翰 隶书月痕花影五言联 125×32cm×2 昆仑堂美术馆藏
康、雍、乾时期,书家在此路径上不断深化,诱导书家深刻反思法帖、石刻以及墨迹三者的关系。特别是人必临学的唐碑,与汉隶的雄强古朴旨趣不断互为渗透,一方面避免了赵、董以来帖学软媚流滑之弊,另一方面又在汉碑中保留了帖学的雅正和流美的气息。此后高凤翰、金农、郑燮等隶书名家都与这种以帖学参汉碑的笔法观念一脉相承,可视为后世汉隶观念确立之最初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