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与文徵明的生活
文震亨《长物志·香茗》篇中提道:
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初阳薄暝,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拓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可以远辟睡魔。青衣红袖,密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坐雨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醉筵醒客,夜语蓬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指,可以佐欢解渴。品之最优者,以沉香芥茶为首,第焚煮有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31]
香茗有“辟睡魔、助情热、遣寂除烦”的功能,同时喝茶还须讲究人品。屠隆《茶说》有章节专论对饮茶人的人品要求:“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修德之人。兼以白石清泉,烹煮如法,不时废而或兴,能熟习而深味。神融心醉,觉与醍醐、甘露抗衡。”许次纾也认为:“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酌水点汤。”这意味着只有品德精修之人才有资格体味到真正的茗香,而与心灵相通的知己相会方能篝火品茗。因此茗茶不仅是明代文人生活的必需品,而且品茶也具有了身份或品德象征的意义。文人士大夫无不对茗茶亲爱有加,品茶问泉之风遂蔚为大观。
文徵明也不例外,他对茶的喜爱,不仅表现在他专门前往惠山泉去品茶,还表现在他对茶道的研究。他的诗作《煎茶》有句云:“竹符调水沙泉活,瓦鼎烧松翠鬣香。”[32]令童子“竹符调水”,不惜辛苦,为的是能够品尝到真正醇香的好茶。翻阅文徵明的诗集,几乎处处都能觅到茶的踪影。如:
一枕清风卧北窗,高楼六月似秋凉。
陶情图史忘贫病,夹耳笙歌欲老狂。
客至仅能修茗供,心闲聊尔续炉香。
淹留不觉斜阳尽,月印花梢上短墙。[33]
又如:
落落高松下午荫,静闻飞涧激清音。
幽人相对无余事,啜罢茶瓯再鼓琴。[34]
在书斋中高卧北窗,在读书与书画雅事中陶冶情操,即使六月酷暑都宛如秋凉。有朋友来访便拥炉煮茶,焚香高坐而谈。而对坐斋中,品茗鼓琴更是再寻常不过的文人清雅的生活场景了。
文徵明早岁在仕途频频失意,屡试不中,虽然后来得到机会前往北京出任小官,但他显然不适合宦场沉浮,所以文徵明诗歌大多充满了对文人生活的倡导和书斋雅事的留恋。他描写自己书斋生活的一组诗歌如《岁暮斋居即事》:总上眉”[38]便提到了文徵明以茶招待客人,而客人离去后,闲愁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
檐树扶疏带乱鸦,萧斋只似野人家。
纸窗邋邋风生竹,土盎浮浮火宿茶。
日色射云时弄彩,雨丝吹雪不成花。
庭中卉物凋零尽,独有苍松领岁华。
陋巷萧条少过从,燕闲真味泊然空。
荒鸡寂画深庭院,寒雀西风小树聚。
抚事蹉跎岁云暮,怀人牢落雨其蒙。
垆香欲歇茶杯覆,咏得梅花苦未工。[35]
一杯茗茶、一卷诗书相伴,面对窗外残雨,心绪便可得以宁静。
还有《暮春斋居即事》:
经旬寡人事,踪迹小窗前。
暝色连残雨,春寒宿野烟。
茗杯眠起味,书卷静中缘。
零落梅花瘦,风吹更可怜。[36]
其他相关的诗句在文徵明诗集中比比皆是,如:“就中别有闲缘在,竹榻风炉自煮茶。”[37]“高情更在樽罍外,坐对清香荐一茶。”这些诗句无不充满了对茗茶的赞美。品茶成为生活的一种寄托,对于文徵明这样的书画家来说,其功用并不啻于书画本身。
除了自己饮茶以外,饮茶品茗在文徵明的交友活动中也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他的友人也大多乐于此道。他们不仅在文徵明斋中高会,还经常邀请他作回访。
如《雨中杂述》“客去茶瓯歇,闲愁
还有一次,文徵明的朋友邵宝赠给白岩先生惠泉水,刚好另一位朋友寄来阳羡茶,于是众人烹茶品茗,并请文徵明当众赋诗:
谏议印封阳羡茗,卫公驿送惠山泉。
百年佳话人兼胜,一笑风檐手自煎。
闲兴未夸禅榻畔,月明还到酒樽前。
品尝只合王公贵,惭愧清风被玉川。[39]
文徵明还常常跟朋友一起去品试新茶,并有多首试茶小诗流传,如:
推脱尘缘意绪佳,冲泥先到故人家。
春来未负樽前笑,雨后犹余叶底花。
矮纸凝霜供小草,浅瓯吹雪试新茶。
凭君莫话蹉跎事,绿树黄鹂有岁华。[40]
这首诗是文徵明和王守“过复东堂时”所作,里面就提到了“吹雪试新茶”。文徵明和王守是问茶的密友,他还专门为王守作了《煎茶诗赠履约》,云:
嫩汤自候鱼生眼,新茗还夸翠展旗。
谷雨江南佳节近,惠泉山下小船归。
山人纱帽笼头处,禅榻风花绕鬂飞。
酒客不通尘梦醒,卧看春日下松扉。[41]
清代顾文彬在其《过云楼书画记》中提到,他所见《惠山茶会图》后诸家题诗俱在,而独缺文徵明题诗,于是便将这首诗移题其上,遂“觉有九龙峰下,松风茶烟,飘堕襟袖矣”。[42]
除《惠山茶会图》以外,文徵明亦有多幅以“茶”为题材的绘画作品流传于世,比较著名的有《品茶图》《茶事图》《林榭煎茶图》《乔林煮茗图》等,同时期的吴门茶题材绘画,还有唐寅《品茶图》《煎茶图》,陆治《竹泉试茗图》等。
大量以茶为题材的绘画作品的出现,是当时文人茶事兴盛的一个反映,也是绘画作品迎合当时社会趣味风尚转变的一个表现。如文徵明在其《品茶图》[43]中题诗道:
碧山深处绝纤埃,面面轩窗对水开。
谷雨乍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
这幅画作描绘的是在嘉靖辛卯(1531)的一天,陆师道来造访文徵明山间茶室。谷雨刚过,正值茶事的好时令,友朋一起汲泉煮茗,又成为陶醉自然的一段佳话。画中绘有一书斋,斋内两人对坐品茗茶话,旁边一茶室,室内有一个童子在煮茶,鼎炉、汤瓶等茶具历历在目。整个房舍傍水而筑,被环抱于自然美景之中,舍前有小桥流水,桥上有友朋往来,让人不禁想起蔡羽《惠山茶会序》中所言,与朋友共,“各陶陶然”!
比起文徵明与友人一起品茗的佳话,唐寅的《品茶图》[44],描绘的则是一文人在斋中独自享受煮茗试新芽的乐趣:
买的青山只种茶,峰前峰后摘春芽。
烹煎已得前人法,蟹眼松风候自嘉。
为追求那种自然天趣的饮茶风尚,唐寅甚至想专门买来青山种茶,供自己平日品赏。当时文人士大夫不遗余力追求品评香茗的风尚可见一斑,不仅个人在家讲究茶事,当时的社会也早已掀起一股群体“茶事风”。这体现在文徵明作于嘉靖十三年(1534)的《茶事图》:
嘉靖十三年,岁在甲午。谷雨前二日,支硎虎阜茶事最盛。余方抱疴,偃息一室,弗能往与好事者同为品试之会。佳友念我,走惠三二种。乃汲泉以火烹啜之。辍自第其高下,以适其幽闲之趣。偶忆唐贤皮陆故事,茶具十咏,因追次焉。非敢窃附于二贤后,聊以寄一时之兴耳。[45]
在题跋中文徵明提到了“虎阜茶事”,这次茶事之盛、影响之广已经超出了发生在正德年间友朋之间相偕出游、品茗论泉的惠山茶会。相当一部分的文人举着试茶品第、追求雅趣的旗号,集聚于一处名胜,与元末顾瑛的“玉山雅集”相比,同样作为一种集体性的文化出游活动,明代则显现出很大的变化并拥有了新的特点。这时文人们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试泉煮茗、谈论茶道之上,以体现自己追求闲适之趣和淡泊脱俗的品格。
前代著名的雅集活动中,文人最主要的活动包括了饮酒以及诗文、书画、歌舞等。但明人对饮茶的特别提倡,使得饮茶甚至取代了饮酒。明人饮食文化之发达,在很多著作与世俗小说中都有广泛体现,并且形成了一股崇尚奢侈之风。明人谢肇淛《五杂俎》中就指出了富家巨室燕集时的豪奢场面:
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此以明得意、示豪举,则可矣,习以为常,不惟开子孙骄溢之门,亦恐折此生有限之福。[46]
但是从中晚明开始,文人对清淡、古朴的饮食之风有了重新提倡。如龙遵叙《饮食绅言》中就批评了当时士夫之家奢靡的饮食风尚,主张饮食要节俭。[47]饮食节俭不仅可以“养德”,还可以“养寿”与“养气”。高濂在《遵生八笺》中也提出饮食要知节制,讲究“尊生”。张岱《老饕集序》中认为“本味”才是食物真正的味道。[48]李渔《闲情偶寄》中关于饮食的观点更是经典,强调“崇俭吝不导奢靡”,提倡“复古”。[49]
与之相对,饮茶则具有延年益寿的功能,而且斋中雅会时饮茶也更符合书斋的环境。饮茶品水与饮酒食肉便有了雅俗之分。除了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所述饮茶的各种功能外,张谦德在他所著《茶经》中也说:“人饮真茶,能止渴消食,除痰少睡,利水道,明目益思,除烦去腻,人固不可一日无茶。”[50]文徵明的诗句如“解带禅房春日斜,曲栏供佛有名花。高情更在樽罍外,坐对清香荐一茶”就表达了参禅悟道等文人雅事场合中,樽罍之间的饮酒之乐便不太适合,而更多的高尚情志乃是在樽罍之外,即坐对焚香,煮水品茗。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硕士研究生)
注释:
[1]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蔡孔目羽》,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307页。
[2] 同[1],《汤迪功珍》,第309页。
[3] 同[1],《王贡士宠》,第308页。
[4] 王宠弟,字履约,吴县人。曾学于蔡羽。
[5] 郑鹏,字蒲涧,福建人。文徵明曾有《古风赠郑先生》。
[6] 见《文物》1966年第4期《故宫博物院藏品资料选介》;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2册,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31页;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卷二,文物出版社,1986年—2000年,第226页。
[7] 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续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8页。
[8]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卷二十,文物出版社,1986年—2000年,第327—329页。
[9]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目录》卷三,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17页。
[10] 刘九庵《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第187页。
[11] 同[10],第179页。
[12] 《无锡县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十一,地理类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92—673页。
[13] 张又新《煎茶水记》,上海博古斋,民国10年。
[14] 汪砢玉《珊瑚网》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八,艺术类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18—130页。
[15] 文徵明《甫田集》卷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六,别集类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73—87页。
[16] 许次纾《茶疏》,国学扶轮社,清宣统二年。
[17] 朱自振、郑培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本中编明代茶书》,商务印书馆,2007年。
[18] 同[17]。
[19] 屠隆《茶说养水篇》,陈文华,《中国茶文化典籍选读》,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35页。
[20] 张岱《陶庵梦忆》卷三,《闵老子茶》,中华书局,2007年,第38—39页。
[21] 文徵明著,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卷第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页。
[22] 同[21],《还过无锡同诸友游慧山酌泉试茗》。
[23] 高濂撰,王大淳校点《遵生八笺》,巴蜀书社,1988年。
[24] 同[16],《茶所篇》。
[25] 同[16],《出游篇》。
[26] 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七《游高粱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82页。
[27] 屠隆文具匣中还藏有裁刀、挖耳、挑牙、修指甲等物。诗筒内藏红叶个笺,以录诗作用。
[28] 屠隆《考盘余事》,收入《丛书集成初编》卷四,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86—90页。
[29] 张谦德,《茶经》(下篇《茶炉》),陈文华,《中国茶文化典籍选读》,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53页。
[30] 同[16]。
[31] 文震亨《长物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十,杂家类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72—86页。
[32] “吴中诸公,遣力往宝云取泉,恐其进取他水以贻,乃先以竹作筹子付山僧,侯力至,随水运出以为质。此未经人道者,衡老拈的,可补茗杜故实。”(《六砚斋二笔》卷二,《文徵明集》附录)
[33] 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第569页。
[34] 同[33],第570页。
[35] 文徵明《甫田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六,别集类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73-8页。
[36] 同[35],题名《暮春斋居即事》,第1273-9页。
[37] 同[21],《文徵明集》,《壮陶阁书画录卷十·艺苑真赏社本·诗稿真迹》,第921页。
[38] 同[35],《甫田集》,题名《雨中杂述》,第1273-52页。
[39] 文徵明《甫田集》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六,别集类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73-48页。
[40] 见《甫田集》卷五,第1273-36页。
[41] 见《甫田集》卷六,第1273-48页。
[42] 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续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8页。
[43]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见台北故宫博物院编辑委员会编,《故宫书画图录》卷七,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1991,第69—70页。
[44] 同[43],第33—34页。
[45] 同[43],第71—72页。
[46] 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一《物部三》,台北伟文图书公司,第275页。
[47] 龙遵叙《饮食绅言》,中国商业出版社,1989年。
[48] 张岱《文集》卷一《老饕集序》,岳麓书社,1985年。
[49] 李渔《闲情偶寄》,台北长安出版社,1990年。
[50] 同[29],陈文华《中国茶文化典籍选读》,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