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街头即景)
彼得罗巴甫洛夫要塞的尖顶上竖起了红旗,人们都高兴地望着,向没看到的人转告着。这真是太振奋人心了,因为它可是沙皇制度的主要堡垒啊!
坐落在涅瓦河上的这座石筑多面堡占地面积很大,它总是让人们忍不住猜想:究竟有多少不能生还的政治犯在那里受难。终于有一天放一些人进去,作为代表去检查囚室。这些人出来之后证实说,要塞中的五角堡和三角堡都是空的。那些人从要塞里出来回到人群中时,人们高呼“乌拉”,随后便各自散去。
自从政府军从海军部大厦撤走之后,一群败类逐渐占领了它,然后肆意妄为起来。他们开始破坏海军总司令部和修配厂。这让海军大臣格里戈罗维奇又有了新的操心事,他开始请求罗江科派岗哨保卫大厦。
人们用红布盖住冬宫大门上的雄鹰图案和铁栅栏上的雕花替代三色旗。
全城人都采取了一种新方法标示身份:用那上面的红布。
弗雷德里克斯伯爵在邮局路的住宅被抢了,一大群人在他家里大喊大叫,抢劫者把他家的家具和摆设从二楼和三楼的窗子扔出来。一架大钢琴带着沉闷的声响在马路上摔碎了。然后,人们把房子点着,那群人不准消防队员灭火,只让他们把相邻的房子隔开,以免火灾蔓延(旁边就是配有新的电讯设备的电报总局)。
弗雷德里克斯伯爵夫人被吓瘫了,人们想把她安置到英国人开的医院去,可是被英国人拒绝了。很明显,英国大使是不想做什么让人看来有利于旧制度的事。
守卫在沙皇办公室门口的埃塞俄比亚人,平日里衣着总是很华贵,并且缠着头饰,这时在夏园旁慢腾腾地走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一个行人被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长了一张胖脸(大概是警察)。另一个人同样不幸,理由居然是他在街上走得太快了(大概想要躲起来)。
只见两个面目丑恶的家伙拉着一辆小雪橇走在剧院广场上,雪橇上仰面朝天地绑着一具警察的尸体。迎面走来的人有的停下来,笑着问这个“法老”是怎么被打死的。还有两个十三四岁的调皮小孩跟在雪橇后面跑,为的是把香烟塞进死者的嘴里。所有被打死的警察的尸体都被扔进了脏水坑。
在尼古拉火车站上,大兵们接连不断地拥进小吃部要吃的。后来不耐烦的他们干脆闯到里面,赶走了厨师后,抓到什么吃什么,还把盘子打个精光,拿走了食堂的银器和桌布,说是要到杜马去。
火车来了,站台上的士兵也不让搬运工干活,而是自己充当起搬运工替旅客搬运东西挣钱。还有一些人也来搬运,有时候却带着行李不见了。
从奥拉宁包姆来的机枪团入城经过纳尔夫城门时,队伍排得很长,过了好几个小时,已有小半天了。他们用毡子裹上机枪,以免冻住。将子弹袋往军大衣上面十字交叉地挎了一道又一道。天气很冷,使官兵们的衣领、胡须全都因为哈气结霜而变白了。
他们既然进来了,干吗不把机枪利用上呢?据说,警察们从楼顶上对他们进行了射击。他们在纳尔夫城门旁打了一阵枪。
在普季洛夫工厂旁,他们碰上了工人们。工人们向机枪手解释说,他们应当到杜马去。可是,这里到那里还有很远的距离,他们实在是累了,再说也应该等他们的人到齐了再一起走。
那些有学问的彼得格勒人处于兴奋、谵妄、怀疑、恐惧和愉快的心情中。有人整天守着电话机收集消息。(有人说,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彼得格勒;还有人说,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也来了。)
而每个家庭女仆,如果她年纪不是很大,最常做的事是跑来跑去:她们跑到街上去,观察、打听到点儿什么,然后跑回来给老爷们讲讲,再跑出去。几乎所有的大门旁都像俱乐部,在那里聚集着一群人。
给来访的熟人和不大熟悉的人预备的茶炊,经常保持温热,在他们周围摆着食物。谈话是让人兴奋的:革命,这是最可敬的事;国家杜马给自己起了个名。显然,我们现在将实行的是英国式的君主制。既然现在是杜马掌握了政权,那么,一切都会进展顺利,战争也会很快结束。
可是,沙皇在哪儿呢?而且他的军队不是也在向彼得格勒开进吗?
他们是来反对杜马的?他们不敢。
可要是换个沙皇,存在银行里的钱不就作废了吗?
继《工人代表苏维埃消息报》之后,出现了一份比它的发行量还小的真正的报纸——彼得格勒记者委员会的《消息报》。该报上载有下列新闻:杜马休会、罗江科给沙皇的信、夺取军火库和“十字楼监狱”、粉碎暗探局、逮捕谢格洛维托夫、建立杜马委员会——这些都已尽人皆知。
而关于沙皇军队向彼得格勒开来的消息,哪张报纸都没刊载,只是传闻,传闻而已。
街上的许多地方在唱《马赛曲》!乐队在演奏,人们在同声高唱——这一切都那么不协调,歌曲唱跑了调。可是,这一切又一遍遍地从头开始,而且范围越来越广,没有休止。
在这《马赛曲》的歌声中,令人感到一种自然发生的、不可逆转的进步。
人们开始在房屋的大门口挂起红色的东西。
一辆华贵的蓝色汽车开过来了,车门上有金色的帝王之鹰图案,方向盘旁插着小红旗。车上坐满了持枪的水兵,他们一边挥手一边喊叫着。为了让汽车周围的人们尽快散开,汽车一个劲儿地鸣着喇叭。
从中午起已经没有任何“敌人”和军事行动了。再没剩下任何“没归顺的”部队——所有的部队,包括小股部队,现在都归顺过来了:到塔夫里达宫来过或者派来了代表团。
但抢劫商店和仓库的事多了起来。
一支队伍正伴着鼓点步伐整齐地行进着,突然从其背后响起了枪声,队伍便逃散了。
士兵没有军官带领!(军官们都分散到住处躲藏去了。)
许多革命士兵没系腰带,军大衣也敞开着。他们神情愉快,但看起来不知所措。许多士兵把机枪子弹袋斜挎在肩上,缠在腰带上,或者干脆用手拿着,但是没有机枪,子弹袋就像一种装饰。
一个士兵把步枪挂在腰带上,枪筒上系着两朵手工做的白玫瑰花(是从茶馆中拿出来的)。一个大学生带着几十名士兵,穿过人群密集的人行道一齐走来,他们的目的很明显。那个士兵把手枪举过头顶挥动着,大喊大叫地威胁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把带有格奥尔基饰带的明晃晃的军刀举在头顶上,高傲地挥动着向人们示威(这是从一名获格奥尔基十字勋章的军官手里夺来的)。
一个沃伦兵的刺刀上晃动着战利品——撕破了的宪兵制服。他扯着嗓门喊道:“法老完蛋了!他们作威作福到头了!”
一群人沿利戈夫卡路拥向旗帜广场,只见很多士兵、平民百姓和小孩子押着一个穿制服的高个子宪兵。从四面八方不停地有人向这群人围来,把他们拦住,拼命地喊叫着要打那个宪兵。
一个枪托在宪兵背后举起,慢慢地、重重地落到他的头上。宪兵的帽子掉了下来。同一个枪托再次挥动起来并落到他的光头上。宪兵满头是血,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说了句什么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但是这些对他都没有帮助,接着又有几个人打他,他最终倒了下去。
一伙武装分子闯进普季洛夫工厂管理处,喊道:“交出钱柜!”但是这伙人没能得逞。他们抓住厂长杜布尼茨基少将,说:“到杜马去!”厂长的助手博尔杰利乌斯说:“我不能抛下你一个人,我们曾一起服役……”他们从纳尔夫哨卡被赶下车,说:“吸血鬼用不着车送!”他们一路殴打着两位将军,用刺刀把他们赶到波罗的海火车站,然后,把他们沉到侧路渠的冰水中去了。
尼古拉火车站旁保留着两辆带有机枪、不准挪做他用的汽车和几队步兵。突然,有一声枪响从一家旅馆里传出来,整个广场顷刻间几乎全空了:人群和士兵或者跑掉或者卧倒了。虽然没有开第二枪,可是士兵们却乱成了一团,他们离开自己的阵地,跑去搜查旅馆。
后来从广场的另一侧又响起了步枪声,士兵们又奔向那边,毫无目的地对着他们怀疑的那栋楼房扫射起来。
许多街道上都有人警示:“不要再往前走了,那里正发生枪战!”
涅瓦大街和海洋路拐角处的人们突然向四周匆匆退去并逃开了。据说,打枪的人躲在暗处。
这种情景被称为“拿下法老”。人们用手枪、步枪、机枪射击他们怀疑的房子,子弹剥下墙皮,打碎玻璃。只要有人带头,立刻有上百人愉快地开起枪来。(然后,又快意地摆出各种姿势去照相,这其中有戴毛皮高帽的士兵、戴制帽的士兵、把眼镜掀到帽檐上的汽车赛手,还有戴软呢帽的非军职人员。)
到底是谁在那里对射呢?一些人顺着楼梯去搜查,顺便检查所有的住宅,看里面是否藏着军官。说不定哪里还有武器(或者有手表和烟盒)。一些人上了楼顶,还从那里挥手,沿着飞檐行走。只有一个“法老”被找到并被赶下楼来。“法老”们可真够难找的。
这些人说,在哪所房子里找到机枪,就把哪所房子烧掉。
一位将军被捕,当他被从楼门洞里带出来时,参加行动的士兵习惯性地向他敬礼。
街上,人们欢呼着迎接载着被捕将军的汽车。
在塔夫里达宫的入口处有人推了将军的后背一把。
大臣巴尔克被他自己的侍从逮捕,可气的是,他的侍从还对他进行嘲弄。
国会成员考夫曼·图尔克斯坦茨基在街上被一些青年人抓住并当作“法老”带到杜马。
科技大学学生M.带领的一群中学生在杜马大楼里把被押来的警官们的私人钱物据为己有(据被捕者事后抱怨得知)。
有人为士兵供给站进行着街头募捐。只见一张桌子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上面放着一个装硬币的匣子。两名高等女校的学生觉得冷,便把手藏在暖手的套袖里。
一辆汽车在涅瓦大街上飞驰,车中一名军官戴着银肩章,袖子上是大幅的红绦带。看得出:他归顺了。
一个没戴帽子的女人骑马跑过,她那张脸因高兴而显得神采飞扬,头发被风吹得飘飞起来。
一辆汽车在街道中间陷进了一个坑里,后面跟着的一辆载着记者的车撞上了它。旅行到头了,采访也停止了。
街上有一些摩托车兵!看样子他们是新编部队的人。他们的装束很特殊,长长的皮手套套在袖头上,制帽的皮帽带耷拉在下巴颏下面。那样子颇为自信,而且显得强壮有力。
可你能猜得到他们风风火火的后面隐藏着什么吗?其中的一位总是驾着摩托车奔波于两地:他父亲的住房在茹科夫斯基路,可是他又在“阿斯托里亚”旅馆给情人开了个房间。
好在人群中还没有出现宗教界人士,从昨天到今天,街上一个神甫也没有看到。他们在教堂里做完礼拜就各自回家了。只有杜马议员,首席神甫波波夫中午时在塔夫里达宫前台阶上露了一面。他出来给武装部队祝福说:“这一天将永生永世被铭记!”可是,革命军队不大需要他的祝福,他们没去吻他的十字架。
这是塔夫里达宫惊心动魄的时刻:有机枪向这里射击!人群一片慌乱!汽车从小花园开出,不久后又开始向后倒;人群从什帕列尔路拥进园里躲藏。有些士兵呈散兵线卧倒,然后向四面八方还击。侦察兵们从小花园里的池塘边跑过,有的不幸落入池中。
后来,关于这次枪战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更多的解释是:子弹是警察们从水塔发射出来的,可他们藏起来了,只有机枪被搬出来。
那些人只要找到酒就喝,喝醉之后再喝醒酒的酒!人群中的醉鬼越来越多了!
在科伦纳舰队喝醉的水兵闯入民宅抢劫。一些军人被捕,然后用卡车运走。
一伙伙土匪般的半大孩子,带着手枪、步枪和军刀在街上走着。他们中有人不停地打枪。
在滨河大道18、19线旁边,一个又瘦又小的小伙子戴着毛茸茸的黑色毛皮高帽,在那里恐吓所有的过往行人近半小时。他一手握着出了鞘的军刀,一手握着手枪,对所有路过的士兵谎称“在致敬”,却拦住过往居民并命令他们拐到大街上去“加入革命”。那些被拦住的居民向他证明说,没有他们大街上的人也已经够多了,这个黄口小儿却大喝道:“别跟我争辩!否则我会开枪的!”
他命令所有人都走上大街,还不时地朝空中开枪。
后来,有两个健壮的芬兰兵来到他面前,要“看看”他的手枪,然后把枪拿走了。
一个穿短皮袄、系着干净围裙的看院人用木锨把沾上血的雪块收拾到一起。雪里冒出淡淡的蒸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