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第二百六十一章

莫斯科军区司令部就在奥斯托任卡路的尽头,格奥尔基立即向那里走去:应当在那里了解整个形势,到那里就什么都清楚了。尽管从一九〇四年以来司令部人员有很大变化,这里没有他的朋友了,但是,军官中还有他的熟人,还有精明的高级文秘人员。

他到那里去,只是想了解一下,却在那儿待了三个小时:形势时刻在变化,没法更快地收集和了解全部情况。

这里的所见所闻令人吃惊。发生的事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况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格奥尔基不敢相信:他怎么会经历了这一切,竟然连一块弹皮都没擦到身上?星期天他离开彼得格勒时,还平静如常;星期一在莫斯科似乎也安定,什么也没看出来;可是星期二……

格奥尔基从军区司令部的人那里得知昨天和今天在莫斯科发生的事,当然,他没对他们实说自己就是从彼得格勒来的,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人们不可能承认这两处的所有事情他都错过了。

莫斯科昨天也确实没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既没有冲突,也没有枪击;既没有攻占楼房,也没有逮捕官员。就是今天,自来水、照明、电话、银行、商店和政府机关也都在工作,一切照常,只是没有电车和报纸。他所听到的只是彼得格勒的回声和忐忑不安的等待。不过,缺乏耐性的大专院校学生开始向沃斯克列先斯基广场聚集。市议会的议员们出来给他们演讲。后来工人、市民、更多的人被吸引参与进去了,再后来城里又出现了其他的聚会。然而在议会里,热烈演说的人仍然是那些合法的人,并不是革命者,而是头脑清醒的那部分居民。对于他们,怎么好去禁止呢?如果说有什么需要参与的话,那也只能是警察的干预。但无论警察,还是骑兵宪兵,都没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事情进行阻挠,所有的岗哨都放过了打着红旗的游行队伍。一个连的宪兵骑着马待在杜马楼前,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那么,凭什么让军队行动呢?军队都被带进营房里,就待在那里了。

这似乎是对的。

可是,大学生们翻过亚历山大兵营的围墙,闯入预备役步兵团,闯入尉官学校,去劝说士兵和士官生们支持彼得格勒的伟大事变,就没有阻止他们?斯帕斯基兵营也来了一些鼓动者。然而,这也没能促使军区司令部采取任何行动!到了晚上,已经有一大帮人纠集起来,干脆对造反了的市议会表示欢迎了。而姆罗佐夫斯基一整夜时间仅仅炮制出来了一个戒严令?到了今天早上,人们还都把它当作笑话,没有兵力,戒严是无法实行的。

从陷在家中脱不开身的姆罗佐夫斯基那里,不断地有情报传到他的助手波波夫将军这里,再经过上校们在司令部传开。姆罗佐夫斯基不愿意看到流血事件发生,因此,他完全拒绝军事行动!莫斯科暗探局局长建议他宣布围困被祖国的敌人占领的彼得格勒,再抽调可靠部队组建与首都之间的阻截队,可是,没有最高统帅的命令,姆罗佐夫斯基不能对此做出决定。

夜里突然得知,皇上亲自到暴乱的首都去了,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解决了,太好啦,他会亲自去那里采取措施的,何必围困彼得格勒?他们这时又听说,埃韦特正率军向莫斯科开来,简直棒极了,埃韦特一来,秩序自然就恢复了。这天夜里,从彼得格勒发来了一封给市杜马的电报,说切尔诺科夫如今将不再是市政府首脑,而被任命为莫斯科的人民委员,这是个可怕的名词,它叫人一听就吓得瘫痪。可姆罗佐夫斯基是不想和新上级闹翻的。今天早上,罗江科给姆罗佐夫斯基本人发来了份威胁性的电报:任何旧政权都将彻底地不再存在!新政权已转归以罗江科为主席的国家杜马委员会,彼得格勒的所有军队都承认了,同样命令姆罗佐夫斯基服从新政权,否将他将为可能发生的流血事件承担全部责任。

这可真会把人吓傻。

看样子,姆罗佐夫斯基也真的慌了。他开始给新的人民委员切尔诺科夫打电话,恳求他来谈谈,但是,切尔诺科夫不来。

坐在司令部里的普罗托波波夫将军,很愿意承认现实并服从现实,甚至想尽快地服从,趁着新政权以可敬的、高贵的公民为代表,尚未转移到不负责任的极左派手中。所有的后方小白脸,如在司令部里开会的沃加特将军、翁西克上校、科特利亚列夫斯基,以及官小点儿的维尔米斯、布兹里、菲舍尔、鲁列夫斯基,所有这些人更愿意加入这一平静的阵营里去。

他们都按点上班,尽早地来到了司令部,心里的想法是:今天,当新政权在彼得格勒更加确定和巩固的时候,尤其不能参与任何事情,何必去跟它对抗呢?形势是微妙的。

军阶等级这东西既是力量又软弱无力!当上头的指挥坚强的时候,它就是不可战胜的力量;当上头没有指挥的时候,它就是发不起来的蔫面团。

还有皇上这次去彼得格勒,是什么推动他在这种时刻从大本营出来的呢?他真的是去亲自整顿秩序吗?此行是多余的,却给人以深刻印象:皇上要亲自进入暴乱的中心!

但事实上不是的。他过于温和,下不了决心干这事。他大概是去跟所有人和解的,这倒是更像他的性格。

而今天,莫斯科被游行队伍闹得真是炸开了锅,正当格奥尔基在司令部游逛,东坐坐西坐坐的时候,外面闹得越来越厉害了。据说,市政局被暴乱分子占领,市政长官逃跑了,省长被强制在家监禁!街上完全见不到警察的影儿,好像警士们都被关押起来了,不知道是奉了谁的命令。而一群群的人在欢迎谁也没见到、莫名其妙的新政权,而且是在没被废除的旧政权下……

姆罗佐夫斯基却躲在自己家里,似乎在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家里的事变与他无关。(天啊!在这个职位上曾有过多么坚定的将军啊,像马拉霍夫!为什么姆罗佐夫斯基现在变得这么可怜,只有粗鲁地对待下级时才表现得很坚决?)而当有些部队指挥员请求允许采取行动时,他们从这个没人领导的司令部得到的回答是:再等一等吧,先想法应付过去。于是,军区部队成了一盘散沙,各个营房自行其是。已经有小股士兵走出营房打着红旗奔向杜马。

该采取行动了!该紧急行动!司令部的希望是有人回心转意或者由埃韦特来拯救莫斯科,这不是军人的态度:军人不能等待自己的地盘被别人占据。在战争正紧张的时候,国家的中心军区,第二首都和交通中心瓦解和灭亡,这是对作战部队的公然背叛!

然而,谁该采取行动?如何采取行动?这里谁也没有这种打算。格奥尔基又怎么能参与呢?以什么身份?没有人叫他来,他在这里不能向任何人毛遂自荐。司令部本来已经满员,容不下他这个外来的上校。在斯帕斯基兵营或者练马场也到处都有自己的军官,哪儿用得着一个陌生的上校?军队的力量在于每个人都坚守自己的岗位,而达尔摩斯之剑在这里谁也用不着。这里还有他的母校亚历山大军校,他给一个熟悉的老师打了电话,对方回答说,学校接受了任务,要保护自己的士官生们不牵扯到这些事件中去。

结果弄成这样:格奥尔基看似找对了地方,可在事变发展炽烈之际,却谁也用不着他。

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样:怎么采取行动呢?没有任何人开枪,人们只是高兴,有一队步兵也是在那里欢乐,又怎么能让军队去反对爱好和平的人们呢?谁能用什么力量和办法把欢乐的人群驱散,让他们回到自己的生活或工作的地方去呢?没有任何人亮出冰冷的武器,没有任何战斗。

也许一切都会平静地应付过去?

这时,大家都奔向窗口向普列契斯坚卡路望去。格奥尔基也跟在他们后面,他看到:有一大队宪兵,差不多一个骑兵营从沃尔洪卡慢慢地向普列契斯坚卡路走来。全队着仪仗服装,队列十分整齐,可是,没做出任何行动,不知从市中心到哪里去了。

人们从人行道上、林阴道上向他们起哄,但是没去碰他们。

他们这是要离开练马场吗?这样市中心就再没有警力了。

这时,间休时间到了,司令部的人平静地走开去吃日间早餐。格奥尔基也该走了。

可是,到哪儿去呢?

是啊,回自己的第九军去?

他还需要点儿时间考虑考虑。他不能毫无行动,可是要乘车走已经不可能了。

他来到外面,满腹疑惑,似乎也想加入这失去理智的普遍狂欢之中。他顺着沃尔洪卡走去。

天气再好不过了,阳光普照,略有寒意(楼房的阴影处更冷些)。仿佛专门为了让人游乐。

电车站的房顶上插着红旗。

但是既没有电车,也没有马车。偶尔有一辆慢腾腾的雪橇马车,几个人合伙摊钱坐到上面,还有人站着。要么就是一辆超载的货车,上面挤着带枪的士兵、大学生、实科中学学生、寄宿中学学生,他们挥动着红色的东西,喊着“乌拉”,人们也在街上向他们喊“乌拉”。

所有的街道都被人群占满了!更多的人是站在石子路上。冬天,人行道有看院人扫雪,而石子路没人打扫,它们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路面比人行道高,在没被汽车弄脏时,一片洁白,闪闪发光。人们都拥到这条路上,积雪融化,跟污泥掺和在一起。人群有的地方松散,有的地方密集,好像在经过什么大的集会之后高高兴兴地散去。莫斯科万人空巷,人们全部走上了街头!太太小姐穿着毛皮大衣,女仆系着头巾,还有手工业者,也有士兵和军官。士兵们带着枪,不排队,闲逛似的零零散散地走着,看上去粗野放肆,有的人胸前还戴着红花。他们多数都给军官敬了礼,可有些人似乎忘记了。但要让他们停下来,指示他们必须敬礼,这可不是地方,尽管你感觉每个没敬礼的士兵都像打了你一记耳光。

要么就是士兵和大学生勾肩搭背地走着,士兵拿着红旗,大学生却挎着枪。

还有一个文职人员也傻乎乎地敞着胸露着怀,肩头的围巾来回晃荡着。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过复活节般的快乐,深受感动地微笑,任何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可怕的东西。如果让武装部队采取行动,那么,该针对谁呢?

格奥尔基左手提着小手提箱,大部分时间走的是人行道。

跟军官们的相遇只能让人感到奇怪:他们无可挑剔地向他敬了礼,平心静气地从旁走过,仿佛周围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让人看来这些军官好像是所发生的事情的参与者。

从军官们在人群尽情游乐时所表现出的冷漠中,格奥尔基再次感受到一种新的动力,这促使他警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样普遍的黑暗、诱惑和背叛?为什么谁也没反对,没有人担心?

可是,本来就没有发生任何暴乱!也没有谁拦别人的路,不就是全莫斯科的人都在散步吗?是什么事情过后使他们这样快乐呢?前一天,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幸。

居民和仆人们只不过是跑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儿。那里,有个小孩子趴在铸铁电车线杆上;这里,小孩子们肩并肩地坐着,傻呵呵地看着。

看得出,一些不相识的人在相互认识,互相述说着什么高兴的事儿,或许是在互相祝贺什么。人们甚至相互拥抱,互相亲吻。(这些看热闹的人,穿得更好些,比谁都高兴。)

格奥尔基既没记清道路,也没认清任务,就顺着莫霍夫路走去。这里的围观者更多、更挤,这里有许多大学生和军校女生。这些人特别活跃,他们露出雪白的牙齿,哈哈大笑,在大学旁边站成纵队。

墙上贴着一张用瑞明顿式打字机打出来的传单,旁边有一伙人在读。格奥尔基也走上前去,等了好久才挨上前去。谢格洛维托夫被捕;逮捕祖国的敌人由克伦斯基负责。(没听说过这个人。)军事主管部门委托给恩格尔哈特上校。(这又是谁?这都在胡扯些什么呀?)

无所事事的士兵从练马场自由地进进出出,看不到军官。这时候清楚了:练马场已不再抵抗。

不用说,如果从大本营向两个首都派出军队,莫斯科所有逛街的人和彼得格勒的自命政府,就会一阵风似的被吹走。或许已经派出了吧?可皇上又到彼得格勒来干吗?难道是抛下强大的大本营去当罗江科政府的俘虏?

不,格奥尔基头脑里还有什么没考虑好。密密麻麻的人群从练马场旁边经过,拥向沃斯克列先斯基广场。格奥尔基知道那里是中心,所有人都向那里汇集。他也拐了弯,顺着人行道,费力地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广场上有一种特别大的嗡嗡声,从前面向亚历山大小公园传来。从这里开始,人多得几乎水泄不通。而这时,在练马场后面,黑压压的、长长的工人游行队伍压了过来。当然也打着红旗。他们手挽着手,排成横队前进,这给人一种有力量的印象。他们满怀信心地穿过人群,队伍很长。

不知为什么,格奥尔基突然不想到市杜马去了。

他沿着莫霍夫路走到特韦尔大街,在这里,他也没躲开步兵的游行队伍,有一营人。他们奏着乐,打着团旗,顺着特韦尔大街向下走,还举着一面横幅的大红旗。由于下坡,人们的脚步自然加快,队伍变得松散了,但步伐保持不乱。这也是因为尉官们行进在自己的位置上,尽管不是所有人都来了,但他们生气勃勃,信心十足,看上去甚至挺快乐。

军队的这种列队游行使格奥尔基受到的震动更大,旧政权还在,一支正规部队却列队去欢迎自封的政权!

不,他们这是自作主张……

可是,你又能怎么解释所发生的这些事呢?

在特韦尔大街的人行道上聚集着很多凑热闹的人,格奥尔基没法打那里通过。他沿着特韦尔大街来到泥雪混杂的石子路上,人群拥挤着,有的朝上走,有的往下走。

突然,人们听到了奇怪的轰隆隆的声音。人们急忙跌跌撞撞地向一旁退去,后来才想起向上方望去,原来是一架飞机顺着特韦尔大街飞行!所有人都向上仰着头,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飞机飞得很低,有一百俄丈,看得很清楚,一会儿飞得更低,一会儿升上去。飞机并没往下抛撒什么,机翼上带着一面小红旗……

它也是向沃斯克列先斯基广场飞去的。

人们从街上向飞机欢呼“乌拉”,并向上抛着帽子。

可是,接着又开来一辆卡车,卡车上载着士兵、工人、大学生,向左右两旁撒着什么传单。路过的人们争抢着把传单抓到手里。格奥尔基也很好奇,想看个究竟,但作为一个上校是不能弯腰弓背的,他也不好去问别人。

还有几门三英寸口径的大炮向下推去,人们对这些大炮的欢呼更为热烈。炮手们在自己的大炮旁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不停地挥着手。

几个非军人押着一个被捕的警士,这人大高个儿,一脸警察的自信。

总督府也打出了一面红旗。汽车和雪橇在它旁边来去匆匆,这表明新政权正在占据位置。

在另一边,在斯科别列夫举起的刺刀上挑着一块破红布。纪念碑旁高高地站着一个演讲者,他被安排站在什么东西上。他不是在讲,而是在喊,有两百位好奇者紧紧围在他周围,鼓励地对他喊叫着。(格奥尔基看得很清楚,他是站在卡车上喊叫。)

他们拐到格涅兹季科夫街上,被摧毁的暗探局就坐落在那里,所有人都很随意地到那里拿出文件,读后付之一笑。

格奥尔基向广场上的小花园走时,还遇到一件新鲜事:两个大学生用木棍抬着一块胶合板,板上用大小不一的字母写着:“民主共和国万岁!”红颜料直向下流淌。

看过这些,格奥尔基以为,能够料想到的事他今天都见识过了,再也没什么可走的、可看的了,他在莫斯科再没什么可干的了。

但是,他想错了。

普希金纪念碑很显眼地树立在特韦尔大街林阴道的尽头。一根竿子从诗人的肩头高高地竖起,竿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红布,就像舰船上的标识布;另一根竿子顺着弯曲的小臂向前伸着;还有两面红旗从纪念碑台座底部伸出来。整座纪念碑像浑身长满了刺。诗人的肩上斜披着红色的绶带。底座的正面则贴了整幅红布,布上相当仔细地用白字描画出:

同志,请相信:

那幸福的星辰

即将升起,

放射出迷人的光芒!

纪念碑的铁链护栏周围,这儿站着一些女士,那儿站着一些商人模样的老头、皮帽外面扎着头巾的老太婆。还有几名士兵,几个类似仆人的人。

这些人在雪地上嗑着瓜子,越过铁链向另一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