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奥莉达昨天夜里没睡好,她老是做各种各样的噩梦。那个尼娜大清早就跑来,她两眼放光,狂躁不安,抱怨妈妈不放她到大本营去找皇上!
“你去干吗呢,尼娜!”
“没有人保卫他,他需要帮助!”
“瞧你说的!他那里有卫队,所有的军队都在他那里!”
“不!他需要帮助,我感觉到了!”
“你怎么帮助他?”
“不知道,到那里再看!我觉得他的处境很可怕!而且,谁也不保卫他!只要让他骑上白马,就像他的曾祖父那样,他就能进城!”
“你这是从哪儿说起呢?他在自己的军队中心,他能进来!”
“啊,不!”尼娜急得跑来跑去,她的发型像小姑娘一样总也保持不好,几缕头发从发结里露出来,袖头也卷了起来,“不,我相信,他什么也不了解!”
“他怎么会不了解?现在有电报局办这事。”
“不,他可能不了解!不了解这里的可怕情况!可为什么没有任何……可能,都不好好地向他报告。”
她急得恨不能飞出去:那里需要她!她马上就得走!奔向沙皇!要说服他!可是,得先说服母亲!这事只有奥莉达一个人能做到。
19岁的尼娜毕业于为中级军官子女开设的斯莫尔尼亚历山大学院,一点儿也没想到现在会成为医学专业的学生。奥莉达很了解尼娜全家,她的父亲是名中校,去年在战场上被打死。随后她哥哥也上了前线,剩下尼娜和妈妈两人在家。
尼娜感到有一种东西在给她力量,这力量不是每天都有的。她要现在就在这里事先说出她将对皇上说的话:造反的只是那些无知的人,应当尽快采取严厉措施!她最好现在就出发,傍晚就能到莫吉廖夫。课程中断了,所有人都宣扬革命去了,她也要走出去!可是妈妈……
奥莉达被感动了,她对尼娜既同情又带有责备。可又能怎么办呢?她本人不也是这样宣传的吗?皇上生来就软弱吗?我们的忠诚能使他坚强起来吗?她拉住尼娜的手,拦住了她,让她坐到桌旁,给她倒上一杯茶。姑娘这会儿正在劲头上,不能简单地说声“不”就让她放弃自己的想法,应当逐渐地让她了解所有的困难和不可能性。
她看到过那些不守纪律的士兵吗?那些士兵在车站上有,在火车上也有,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孤身去乘车呢?他们会欺侮她的!还有各种巡逻队也会把她截住的。在莫吉廖夫城里也不例外。即使是顺利到达,谁能放她进大本营呢?至于去找皇上本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准许!再说,皇上能倾听她的意见吗?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尼娜和皇上本人还有点儿个人联系。那还是她父亲从彼得格勒步兵学校毕业时,曾向皇上去报告。当时他们那里只有一百名军官,可才几年时间,这样的军官就有了好几千名。战时有一次,尼娜的哥哥,那时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军校学生,在普斯科夫火车站从车上往下抬伤员,沙皇的车开过来了,皇上问他姓什么,紧接着又说:“你父亲也是在彼得格勒步校毕业的吧?你要像你父亲一样。”于是,这个小青年激动得哭了。尼娜现在相信,皇上也会认出她来的。
奥莉达在尼娜周围摆下了很多很多的障碍,使她渐渐地消了劲儿。尼娜把头低到桌子上,哭了起来。
尼娜面无血色,有气无力地慢慢地走了。
奥莉达可怜尼娜,但觉得可怜自己是令人看不起的。她就是有再多的力量和智慧,也什么都做不成,这三天又干得了什么?只不过给熟人打打电话,坐在家里伤心。把军校女生都引上尼娜的情感之路?这不仅不可能,而且,说起来也羞于启齿:奥莉达害怕聚在一起的军校女生跟害怕那些放肆的街头士兵差不多。在自己在大学里的职位上,她所能做的再少不过了。再说别斯图舍夫讲习班也于昨天解散了。
她今天开始给马克拉科夫打电话。马克拉科夫处于事变的旋涡中心,又眼光敏锐,对形势的理解应该比别人更准确。她打了四次才找到他,他既没在家,也没在杜马,而是在司法部。但他很累,又着急回家,奥莉达就不好意思再耽误他了。
“瓦西里·阿列克谢耶夫,您没有控制运动的希望了吗?”
“努力吧,但愿如此。可是,不能保证。”
如果连他们都不能控制……
当没有任何更强有力的明白人,谁也不能阻止这注定引起灾难的进程时,这样的局势会有多么可憎啊!这就是自然力,从来都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除了彼得格勒,维护秩序的力量是强大的,这座暴乱了的城市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可如果重视自然力之谜,如果记得一九〇五年那骤然间的瘫痪状态,也会担心这个秩序的力量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吧?动乱已经到了第六天,真正的革命也已是第二天了,可皇上在干什么?!
而这又是在战时!在战时!
昨天彼得格勒区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到了晚上事变才冲击到这里,今天可能就蔓延开来了。奥莉达走出户外,先沿着石头岛路走,然后拐上大街。
个人的意识很可能接受不了伟大的事件,大概因为它们多半是令人反感的。
令人吃惊的甚至不是士兵们的一时人心涣散,而是千万块红布下那种全民一致的欢乐景象。令人惊奇的是,在这种偶然达成的全民一致中,存在着不可逆转性。
但是,这种不可逆转性怎么会发生呢?只两天时间,一个百年大国的力量都到哪儿去了呢?
奥莉达站在人行道边上,瞧着横冲直撞的汽车那种疯狂的样子,身旁站着一个戴松鼠皮暖手筒的干瘦的高个儿女士,那人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女邻人轻声说:“俄罗斯完了……”
她泪眼模糊,现出痛苦的神情。
奥莉达紧紧地挽起她的胳膊,高个女士说:“我只要活着,就抱有希望。”
但是,她这句话还是深深地打动了奥莉达。她俩没戴红花,显得特别惹眼,立刻招来了责备的目光。离开这里时,高个子女人那句话在她头脑中激烈地翻腾着:这句话说到家了。不过,说得既确切又不确切。
凡事要做就该做到底。而且应该在很早很早以前,在和平时代就耐心地、始终不渝地行动。
我们曾被赋予三百年!
我们还曾拥有最近这十二年!
这就是说,我们错过了这些时光。
我们有那么多高官大臣,有作家,有主教。
可如今,他们都不见了。
在这种疯狂的状态下,奥莉达又能做什么呢?她只好有失尊严地待在家里,靠打电话来打听消息。
然而,傍晚时分,革命自己就找到奥莉达家来了。同时响起了门铃声和猛烈的敲门声,听得出有好几个人在敲门。女仆刚一打开门,不如说是门被撞开,有几个人就问也不问地闯进来了:有两名士兵,一名带枪的工人,还有一名准尉,面目很和蔼,一点儿也不凶狠,甚至让人感觉很好。
他们进了门又继续往里走,奥莉达不得不赶到前面去挡住他们进里屋的路。他们所有人都戴着红花,少尉也戴着。他们甚至连帽子也没摘。
“需要我做什么?”奥莉达穿着家常衣服,冷淡而又严厉地问,“你们为什么不经允许就往别人屋里闯”?
他们都比她个头高,没一个不高的!动作又那么粗野有力,奇怪的是,她竟然能把他们拦住。准尉稍微仰着头问:
“难道枪不是从你们家开出的吗?我们需要搜查。”
“你们没权搜。”奥莉达声音很低,冷冷地、愤怒地说。
“革命不管权力不权力!”准尉大声回答,他陶醉于自己的义务和嗓音,“革命就是要夺取权力。显然从这房子里开过枪,我们则需要找到罪犯。您这里没藏着什么人吗?”
她的冷淡和愤怒他们不在意,她的反对似乎没人听见。他们已经绕过了她,或者说把她挤到一旁,向客厅和饭厅走去。天已经黑了,他们中有个人打开了灯。
奥莉达没有喊出那句空洞的“你们怎么敢”!因为她已经看清了力量在人家那边,但她想尽可能打击这名傲慢的准尉,现在只有他站在对面。她从下到上把他扫视一遍,轻蔑地问:
“作为一名军官,您怎么转到暴乱分子一边去了?”
这对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他甚至带着胜利者的快乐回答说:“不是暴乱者,而是人民,太太!我的军官身份恰好让我必须帮助人民,而不是和他们的压迫者站在一起。”
他有一张聪明的脸,还值得对他说:“压迫者、摧残者,在历史上这样的人被抛弃的太多了。您也别太自信,但愿您有朝一日别不得不为这些日子感到遗憾。”
说说倒是值得,可是,他对这些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奥莉达跟他一起走过书房。准尉似乎想在玩具和小装饰物中找出个什么大东西——一个人或者一支枪。当她堵住门不让他进卧室时,他坚定地说:“请您允许,我需要进去。”
她极厌恶地让他进去了。
他在这里也是寻找人或枪,但没有打开柜橱,也没往床下看。可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格奥尔基穿军装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奥莉达今年冬天放大的。
“哦,这位上校我认识!”他说。
“您不会认识的!”奥莉达截住他的话头。
“咋不认识!”准尉愉快地坚持说,他表现得很轻松,仿佛不是自己硬闯进来的,而是被请来做客的,“他不是姓沃罗腾采夫吗?”
奥莉达愣住了。她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她蔑视这个准尉,可是,他就像是在这里碰上了她和格奥尔基。说来也怪,她竟有点儿高兴起来。
“这是您丈夫?真是幸会!”
本是个粗野的敌人,但是,由于跟格奥尔基有关却变成了熟人。她感到很幸福,她自己都没想到会把他称为丈夫。
“您打哪儿知道他……”她换了一种口气问,“在他那儿服役了?”
“他在东普鲁士,把我们大家从包围圈中带出来了。他现在在哪儿?”
“您想知道很多吗?”她口气变得强硬了。
“不,不是,我只是……”他轻松地摆了一下手,“如果他抗拒革命,我们就还得跟他见面……”
他们回到客厅,搜查者们都聚到了这里。
“没事?”
“没事。”
“到下一家去。再见,夫人,对不起。”
他们走了。
女仆赶紧去检查。不管她怎么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盯着他们,他们还是想出法子把厨房的银器揣到口袋里偷走了。奥莉达也开始去查看,她发现书房里的茶桌上放着横卧的空木匣,而里面带坠儿的小表不见了。
大概还会有什么东西没了。
奥莉达赶忙跑到邻居家去追他们。
“他现在在哪儿?”
准尉匆匆忙忙地走了。这次来搜查的结果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