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这盘折磨人的钝磨,什么人不能磨个粉碎啊!在如此混杂的人群中怎么能保持高昂的情绪呢?周围的人都变得意志消沉,畏首畏尾的,对于君主主义、爱国主义和保守派分子舒利金来说,则完全是不可理解和难以忍受的。所发生的事完全没那么简单,甚至比昨天那次鲁莽的,但是成功了的彼得罗巴甫洛夫要塞之行还糟。仿佛昨天早上还鲜花盛开,花枝招展,突然间所有的鲜花都被毫不怜惜地揪下,被践踏了。舒利金和他们所有人都昏头昏脑、误入歧途、身不由己,既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又找不到可发挥作用的地方。当你胆战心惊时,没有谁会扑到你的怀里,身旁没有任何人跟你说说心里话,为你分忧解愁。

这场噩梦延宕了一天又一夜,一天又一夜,一天又一夜。也有瞬间的神志清醒,那时你强烈而无望地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随后又是绵长而灰暗的梦境,就像这填满了整个塔夫里达宫的果酱般的人流,黏糊糊的,束缚了清醒时和昏睡中的一切活动。身体既无法在宫中挤动前进,又不能采取行动,想不出该怎么办。日月轮回,黑暗的夜晚,变为阴沉沉的白天。夜晚俄罗斯的统治者们蜷缩在沙发上、椅子上和桌子上。白天,则有喋喋不休的抱怨、呼吁和央求;一批批的被捕者,他们被押解来是接受检查的。他们被带进办公室是为了重新隐藏,然后,好把他们放走;一长列换了衣服忍受屈辱的警士,被捆绑在杜马的内院;军官个个面色苍白,愁眉不展,满怀疑问;来自杜马委员会的委托,要求下到团队去;还有在这里,在这个变为一间破烂大房子的叶卡捷琳娜大厅里、在从前的白色会议厅(如今皇上肖像的空框在这里裸露着)里不停地演讲,演讲,演讲;群众集会上不停息的“乌拉,乌拉”的欢呼声夹杂着被唱糟蹋了的《马赛曲》的歌声,偶尔还有向罗江科“举枪敬礼”的口令声。但这样一来军队就不成军队的样子了,而是武装匪帮。就是对这些人,奇赫伊泽还一个劲儿给他们讲什么革命士兵光辉伟大的功绩、黑暗的反动势力、旧制度、朝廷的鹰犬、宪兵、人民政权、给劳动人民土地以及自由、自由、自由。拥到塔夫里达宫来的还有一些公民代表团,似乎只有懒人才不去对他们演讲。叶卡捷琳娜大厅被弄得十分肮脏的圆柱间摆放着小桌,一些看上去像药剂师和助产士的小姐分发着时至今日没有公开的传单和小册子。墙上挂着贴在大红布上的党的标语口号。要想把一切都恢复到像样的杜马的样子,需要做很多修缮工作。房门上贴着纸片,上面写着某某“部”“社会革命党中央”“俄国社会民主党军事组织”——大家都在争夺、占据塔夫里达宫。它的一切可以想到的,只要能挤得进去的空间,都被可恨至极的乌七八糟的人流塞得满满的。

这个“旧制度”和“改变制度”使舒利金感觉特别刺耳。如果他们把这句话理解为施蒂默尔、普罗托波波夫、没有责任心的大臣们以及所有平庸的被任命者就好了。但是,他们的话里不明明包含着和君主制本身分手吗?可这个判断是谁做的呢?是由谁决定的呢?

这个转变又是什么?是怎么发生的呢?舒利金和他的志同道合者们一生都在进行反对革命的斗争。他们抱着把立宪民主党人改变成爱国者的希望,参加了进步联盟,可他们自己又不知不觉中身陷何处呢?使这个倒霉的联盟遭到破坏的,正是他们自己!他们在国家政权的掩饰下花言巧语地威胁的,正是这个政权。而如今,终于使它摇摇欲坠,不复存在了。他们所有人也都面对来自深渊的野兽。

舒利金是为数不多的一次也没对到这里来的一群群乌合之众讲演的杜马议员之一。他没去追求这份荣耀。再说,只要一面对林立的刺刀,他的嗓子就虚弱无力,舌头也麻木得不听使唤了。人群中所有的面孔汇成了一种丑恶迟钝的动物性的表情,令人不堪入目,只想掉头避开,舒利金厌恶得咬牙切齿。

常有这种情况:你想彻底忘掉某种不很根深蒂固的印象,可客观存在却突然冒了出来。舒利金心中这时又出现了旧有的那种对革命的仇视感,这是一九〇五年在基辅时那种内心颤抖的感觉。由于恢复和平生活很多年,由于杜马热闹的争论和政府的被揭穿,他似乎忘记了这种感觉。可是现在,这种感觉在他心中越来越强烈,以致发展到疯狂的程度:要是能搞到机枪就好了!最好弄几挺机枪来!这些人只能听懂它的语言!

瞧他们蹦得多欢!自由!自由到痴迷和呕吐的程度!为什么这些大兵们这样高兴?舒利金恍然大悟:啊,他们现在是希望不上前线!他们强制、贬损、侮辱、杀害军官,为的就是到时候不上前线!

伊万诺夫那些声名狼藉的军队还在哪儿磨蹭?他们为什么无论如何不前进,不进城?

唉,杜马里哪怕有一位坚定的将军,有一支忠诚可靠的营队,也能把这帮家伙从这儿赶出去!杜马空谈、喊叫、吓唬了已有十年,却从没想到自己也需要兵力。

不过即使杜马真有一个营的兵力,这里又有谁敢使用它,有谁敢命令它把这群畜生赶出去呢?可怜的人们,你们不是勇士!

不用说一个营,只要有三个坚定的打手就能把仅存的杜马一侧楼的走廊清理干净,可是,杜马委员会连这么几个坚定分子也没有。要从这些面目丑恶的人中间走过去实在不可能!

话又说回来,难道倒台的那个政府就好些吗?它把自己的军队、警察都用到哪里去了?警士们被分散到街上,他们一两个人地去单独执勤,去遭受殴打和屠杀。本应该把所有的警力集中成一个强大的拳头,可有谁能这样想呢?普罗托波波夫吗?他第一个逃跑了。

当周围全是暴乱和熊熊烈焰,注定要失败的最糟时刻,那支神奇的、唯一忠于皇上的近卫军在哪里?或者让这支近卫军还有用处,或者干脆让它不复存在,二者选其一。如果说有用处,那就不要把它派到战场上去消耗掉,其士兵也不该根据身高、鼻形来挑选,不应该根据其居住地是否与预备营挨近,而应该根据其是否忠实和品德修养如何。

可是,这样的近卫军是不存在的。对近卫军的组建真是没有头脑!

现在,只有乞求上苍,让这一切动荡产生的只是代议制的君主立宪政体,不要更进一步了。

因为现在整个形势已经发展得过头了。

舒利金设想着,面对这暴风雨的激流,沙皇该做些什么?要是他舒利金处在沙皇的位置上能做些什么?

最正确的做法是,一阵排枪把这群恶棍打散。

或者,或者到那时候……

这些话对自己都没法说。整个局势已经跌入了深渊。

皇上没有了追随者,没有了忠臣,最后几个忠臣被拉斯普京害惨了。拉斯普京死了比活着还糟:他要是活着,现在准得把他打死,那样倒是可以出口气。

君主政体正受着威胁!

可是,一个处于疯狂的、果酱般的人群之中的君主主义者,怎么能拯救君主政体呢?

舒利金想找到某种高尚的、美好的、迅速的,同时是贵族式的活动方式,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失去了常有的机敏,在头昏脑涨、无能为力的状态中徘徊。

革命在等待着被人群困住的几个杜马议员:希望他们使政权成为现实。这算什么政权!……杜马委员会没有成为政权,连罗江科那间宽敞的办公室都没能力保住!罗江科本想为了房舍的事去争一争,可是,米柳科夫和他的同党马上让了步,说杜马不该跟工人代表苏维埃发生冲突!于是,杜马委员会搬进了走廊尽头对着图书馆的两个极小的房间,办公人员就在这里安顿了下来。杜马议员们以前自己都不知道这两个房间。

就在这儿,在如此狭窄的地方,而且只能趁着没有人拼命往门里挤,也没有人被硬往外拉的间隙,米柳科夫和他的同伴们讨论起新政府的人员组成问题。他们一会儿挤在屋角或桌旁小声嘀咕,一会儿七嘴八舌大声吵嚷。他们可真是找对了时间和地点!舒利金多次建议他们提前坚定地确定甚至公布“全体人民予以信任的”名单,可他们总是回答说为时尚早,还不稳妥。

可现在,但愿不是太晚了吧!

米柳科夫是个没有争议的候选人,他信心十足地领导着谈判,他手中掌握着主要名单。古奇科夫也稳固地进入了名单,虽然他连第四届杜马议员都不是,但他的观点总是特别的鲜明,他自认为有理由得到军事部。从另一方面说,由于害怕社会主义者,司法和劳动两部部长的席位,已经让给了克伦斯基和奇赫伊泽。克伦斯基头发理得像个演员,精神头十足,这些天来他对所有人来说都成了无法缺少的人物,似乎没有他成立政府就是无法想象的事。

可接下来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事:某种没有称谓的秘密联合进行了会谈,悄声低语更频繁了,于是,舒利金听到,并不是人们料想的申加廖夫将成为战时俄国的财政部长,而不知为什么是浑身洒满香水的32岁的花花公子捷列先科。此人十分富有,车开得很棒。舒利金惊奇地注视着这一切。旧政权抓住施蒂默尔们不放,可正是这些人本身对这个政权指指点点的。如今,又正是这些人,一开始就断送了自己,成全了毫无用处的捷列先科、涅克拉索夫。反对令人厌烦的“历史政权”的“解放运动”百周年,最终把半废人组成的内阁作为献礼接受了。

这一切正在飞快地滑向深渊……

没有给舒利金提供任何部长席位,在新的形势下,对于新政权来说,他太右了。再说,他也不追求部长席位,也不了解哪个国家部门适合他去当领导。没有一个部适合他。性格决定了他爱的不是物质权力,而是精神上的先锋主义。

按其思想总是那么活跃敏锐来说,他首先应是个演说家,也可能是个作家。他不是政治工作者,却是个政治的演员。

就是现在,当一切都走向深渊时,他的心灵陷入了痛苦,心头布满愁云,或许该准备迎接死亡的时候,舒利金也一味地渴望表现出自己的某种功绩。

这是一种戏剧表演式的功绩,一种贵族式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