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第二百八十五章

在到达普斯科夫之前的路上的几个小时里,沙皇重新燃起了希望:既可以尽快地与杜马达成协议,这样就能卸掉压在心头的沉重负担和驱除连日来的噩梦,又可以很快到达皇村。

在普斯科夫迎接他的没有仪仗队,只有一名哨兵在站台上一闪而过。皇上别说到北方战线司令部来从不是这个样子,就是到团队去也不曾这样。普斯科夫省省长仅带了两名官员,而不像往常那样有地方长官全体出迎。不过皇上并没见怪,对没有仪仗队也没太在意,因为正值时局紧张时期,还有事情要谈,这也是实属无奈。他立即接见了瘦弱的鲁斯基和矮壮的丹尼洛夫。

首先,令皇上吃惊的是,他俩竟然一点儿都没听说罗江科要来,接踵而来就是一个打击:二人报告了卢加城里的暴乱;此外,还有皇村发生的太多事情!甚至到他俩的司令部去也不可能!

皇上跟两位将军以及省长一起用餐,这顿饭吃了好长时间,由于发生了事变,大家都毫无食欲。席间为了避免谈到事变,常常出现难挨的沉默。为了掩饰尴尬,皇上详细询问省长生活得如何。

唉,快点儿结束这顿饭,快点儿让他了解点儿什么吧,哪怕是不愉快的消息,哪怕是罗江科带来的消息。

可是,罗江科没有来。饭后,皇上却接到来自彼得格勒的一封电报:

“请转呈沙皇陛下,国家杜马主席由于情况变化不能前来。——布勃利科夫”

这下子皇上心里又凉了。(近些天来,他的心脏变得脆弱了。)情况的变化可能有很多含义,但是凶多吉少。或者是罗江科更加傲慢了;或者暴乱发展得更糟糕,罗江科无法应对了。

仍旧是那个从未听说过的谜一般的布勃利科夫,他越来越强有力,像一堵墙似的横在所有铁路上。

仅这一天的时间里,局势就有多大的变化啊!今天早晨皇上还在做着要不要接见罗江科的抉择,现在却一心一意妄想他到来了。

在罗江科的拒绝中,沙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是要断绝和自己的联系。尼古拉觉得:自打秋天起,事态就不可避免地恶化着,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甚至连他本人也被卷了进去。他什么也纠正不了,这是命中注定。可在这种时候,他坚信如果就此沉沦或猝然中断了,这可是罪过,也不能容许!要战胜这个新的打击。

可是,怎样才能到达皇村呢?!皇村里会出什么事呢?人们不会嘲弄他们吧?尼古拉一心想着回到那里,渴望重新与心爱的阿莉克斯相聚。然而,不仅没法到达那里,就连用电话进行联络都不能了:一切都被起义的彼得格勒切断了、夺取了。他连给自己的家人发一封普通电报,告知她已到达普斯科夫的消息都不可能实现了。

饭后,皇上把鲁斯基叫到列车上的办公室,黑脸的丹尼洛夫则到司令部去取新来的电报和报告。

皇上现在才头一次看出来,鲁斯基这个迂腐的家伙有多么目空一切。他已不像从前寻求恩典、乞求恢复他北方战线总司令的职务时那么毕恭毕敬,而是以教训的口吻进行自己那冗长的独白,偶尔被打断,也总要回过头把话说完。在他的举止中,也跟他的言谈一样,出现了一种皇上以前没有发现的、装模作样的从容不迫。他那花白的平头和可能是染成的黑色唇须结合得很奇妙。他那张像小兽的脸毫无生气,表情呆板,却又戴着眼镜。这同时也显出他多少有点儿病态。

就这么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皇上与自己属下的这位将军的关系就令人不可理解地改变了,这里竟然冒出来个无法摆脱、无法拒绝的对话者!皇上又无法抗拒这种变化。

不错,鲁斯基是有言在先,说他现在的报告要超出他的职权范围,因为这已不是什么军事问题,而是国家管理问题;说皇上可能对他没有足够的信任,因为皇上习惯于听阿列克谢耶夫的,而这两位将军对问题的看法常常不一致。

皇上当然是让将军畅所欲言了。

于是,鲁斯基的独白就无拘无束地发挥开了。他说罗江科没有来,是因为罗江科在等待答复,而这答复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对杜马让步并保证成立责任内阁。不知为什么,罗江科还说早就该这样做了。说所有的事件、喀琅施塔得的暴动或者彼得格勒的恢复安定,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还有来自各方面的知情的贤达人士,要求的也是这一点。这些人有:杜马的人、地方自治会的人、城市联合会的人。就连阿列克谢耶夫将军也不例外,他的电报已经发了两天;而布鲁西洛夫将军的电报则是经过德诺车站转来的,但还是没能赶上皇上。还有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大公,甚至还有皇族成员。

啊,真的是这样。这一切都是存在的,就这样散摊子了。

皇上在途中徘徊。这两天有许多电报没收到,此时都汇集到这里来了。有阿列克谢耶夫发来的,也有昨天从莫斯科发来时还挺好的、现在已经过时的消息。莫斯科城里的一切可怕的事都是今天发生的。喀琅施塔得的事也是今天发生的:(多么叫人难过和羞耻啊!海军是皇上最心爱的部队,是皇家的骄傲。)军港司令被打死,海军司令涅佩宁竟承认了罗江科那个委员会。

阿列克谢耶夫关心的事,正如他所写的:拯救军队,把它从宣传蛊惑中拉出来。部队中有很多大学生和年轻人。军队的食品运输也需要拯救。阿列克谢耶夫认为:对动乱采取镇压的办法是危险的,这首先会危及军队本身,因为这样一来动乱会更容易波及到它。这样就会导致战争的可耻失败,甚至是整个俄国的灭亡。既然国家杜马想建立秩序,那就不该跟它作对,而更应该帮助它反对极端分子。挽救危局的唯一办法就在于此,不能再拖了。

原来是这样!但真的是这样吗?这些话听起来好可怕。

可为什么他如此确信这些会波及到作战部队呢?

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皇叔也已经不说“那个人”了,而且直接点名要求罗江科当总理了,并且只能安排他。(可皇叔自己在炮兵部队里闹出了多少乱子啊!)

为什么从布鲁西洛夫那里也有电报发过来?谁也没要求他,可他就给弗雷德里克斯发来了。他说:要想拯救军队,就得承认既成事实,争取和平解决问题。

最让人惊奇的是鲁斯基和阿列克谢耶夫,两人通常在各方面都意见不一,是死对头,可这会儿却是一个腔调说话。

就算你不信任罗江科吧,可为什么他们都这样一致呢?

不过,同是一种真情,对所有人来说都能轻易看破,又怎能瞒得过皇上呢?

“可俄罗斯南方是怎么说的呢?哥萨克们又怎么说?”皇上回过神儿来问,“谁能不等战争结束,在战争中就摧毁政权?谁能在战时建立什么议会?当德国人还在俄国土地上时,能搞什么改革?应当先把他们赶出去。”

鲁斯基解释说:“正是这样。为了拯救战局,为了战争胜利结束,现在正需要改革。”

能说皇上反对协商吗?他从来都愿意协商,但要跟忠诚于俄罗斯的、善良的人协商,而不是跟这些凶恶的家伙。难道那些缺乏智慧和纲领的肤浅的政党,能够为人民开辟出真正的道路、带来真正的自由吗?

几年来一直在辩论和争斗,一切都是为这个“责任内阁”!有多少不能调和的东西正是在这块石头上碰撞!有多少诽谤和侮辱都在围绕着这一点发生啊!跟社会活动家们一起开了多少会,在杜马中又有多少争吵啊!

可是这种预测——说在代议制的政府下军队会更好地战斗,是怎么得出来的呢?

在最后一次冬季大会上,连同盟国也要求建立“责任内阁”(好像这是他们的事)。古尔科也补充说,不然的话,我们就将失掉盟国的同情。还有,大本营的英国将军也以皇上朋友的身份,写了同样的信。

一切都集中到一点上。

但是,为俄罗斯已经发生的一切和仍将发生的一切要对上帝负责的,只有皇上一个人!因为正如人们常说的:人民犯罪,沙皇去请求宽恕;可沙皇犯罪,人民不会去替他祈求。

然而,这些崇高的语言他不能就这样随便地隔着一张桌子对鲁斯基说出。

鲁斯基却越来越自以为是,还用带有教训意味的语调解释说,皇上该做的事就是做皇上,而管理是政府该干的事。反正君主专制从一九〇五年起就不存在了,在国家杜马存在的情况下,君主制就是个虚设,适时地放弃它更为明智。

在鲁斯基那受过教育者的文雅的外表下,显露出某种迟钝的东西。他的额头棱角分明,一对耳朵却像是外加上去的死耳朵。

只做皇上,却不管理?曾祖父尼古拉·巴甫洛维奇说过:“我能够理解共和国,但不能理解代议制的君主政体。”这话意味深长。

皇上反驳说,他不理解这个模式。大概,为此就得脱胎换骨,经受另一种教育。他本人一点儿也不需要权力,他不喜欢这东西,一点儿也不想抓住它不放。但是,他不能突然认为自己就可以对上帝不负责任了。

鲁斯基微微闭上眼睛。就像通常提起上帝那样,有人真心实意,有人是出于嘲笑。

皇上不能逃避自己对俄国人民的责任。他哪有权力把对俄罗斯的管理权交给那些对此不负有使命的人呢?可能这些人今天给俄罗斯造成了损害,明天他们就退职了。那么,他们可靠的责任心又何在呢?他怎么能让俄罗斯没有可靠的接班人呢?怎么能眼看着这些人的轻率行为,还在那里装作不是他这个君主该对上帝和俄罗斯负责,而是杜马的表决来负责呢?即使一九〇五年他已经限制了自己的权力,或者现在仍将被限制,但一切责任最终还得落到他身上。

鲁斯基似乎公然地忘掉了自己的身份,说话的语气仿佛面对的根本就不是皇上。他开始指出近年来皇上对很多政府部门的失败的任命:从内务部、外交部、司法部到军事部和总检察长西诺德。皇上听着这些,自己也大吃一惊:他的指责竟有这么多是正确的,自己确实有过许多失误。

但是,除了忠实的妻子和已逝的拉斯普京,难道他鲁斯基或者阿列克谢耶夫,任何一个社会评论家或者随便什么人,可曾对他大声疾呼过,可曾与他分忧过?尽管对许多名字令人痛苦地反复挑选,在人才匮乏中令人焦灼地搜寻,当时皇上的脑袋好像都要裂开了,可是,候选人还是没找出来!最后总算出来了,可是,所有由社会提出的人选,有哪个比皇上挑选的人更有能力或者更有经验呢?没有谁在哪一方面更强些。皇上在鲁斯基面前把他们重新挑选一番,又证明了他们既不聪明又没经验。俄罗斯目前确实还没有做好管理国家的准备、能够履行权力义务的社会成员。

可鲁斯基说有,而且有很多。

但是,看来鲁斯基并不想再深一步地理解这些问题。他也没有劝说皇上,他只是从各方面向皇上指出,皇上现在没有任何别的出路了。

仿佛形成了这样的局势:他们两人,在普斯科夫的列车办公室的一张小桌旁,在一场谈话中就要决定俄罗斯的命运。

陷入窘境的沙皇人单势孤地感觉到,自己本来不想让步,却正在让步。

皇上用他那支心爱的琥珀海泡石烟嘴不停地吸烟,吸到一半就掐灭,立刻又燃起新的。

好吧,他就这样同意了:让罗江科组阁,并且让他随意选人。但是,有四名大臣——军事大臣、海军大臣、外交大臣和内务大臣,要由皇上钦定和监控。

“绝对不行!”鲁斯基火了,仿佛他有权发怒,并且以教师般的口吻说:“采取这种形式不能算是取得了一致。这样,杜马就得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把这当作一种侮辱!而且如果不是米柳科夫,谁能当得了外交大臣?!这不等于直接声明反对米柳科夫吗?”

皇上也确实同意让米柳科夫当候选人,他不过是想现在保留一点儿自己的意见,不是一下子退让太多。他知道自己的弱点——过于快、过于轻易地让步,才会设下一点儿障碍。

好吧,那就同意这样:整个内阁都由罗江科组建,但它要对君主负责,而不是对议会负责。

“不行!”鲁斯基抬高了嗓门,语调威严地表示反对。

这时,丹尼洛夫从城里回来了,他比刚见面时眉头皱得更紧(他曾公开地向皇上提到过对把他从大本营调出来一事的不满)。他带来了阿列克谢耶夫新发来的电报。

鉴于无政府主义的蔓延,已不可能继续进行战斗。为了保全军队和俄罗斯,阿列克谢耶夫竭诚祈求沙皇陛下恩准:立即颁布上谕(这封电报同时附带了诏书草稿,这是他们早已在大本营拟好了的。可他们所搞出来的东西并不是皇上所委托的!)。

诏书中写的是:“为了尽快取得胜利,正需要一个对人民代表负责的内阁。而为了组建这个内阁,正需要罗江科——一个受全俄国信任的人物。”

皇上的四周仿佛都是拷问室,把他围了起来,越围越紧。

可如果由此产生的正是无政府状态呢……

但是,如果既不同意鲁斯基的意见,也不同意阿列克谢耶夫的意见,又不同意布鲁西洛夫的意见,那怎么办呢?那岂不是得改组整个总司令部吗?

再说,战事正紧……尤其是没有兵力。

现成的诏书就放在这里,写得够清楚明白,甚至很感人:“团结在帝位周围的都是俄罗斯忠实的儿子;俄罗斯永远不会被毁灭,敌人的阴谋绝不会把她战胜。”

皇上只有签字的份儿了。

已经写好了的诏书令人深信不疑地放在那里,尼古拉抗拒着诱人的轻松:马上拿过来就签上字,签了就轻松了。既然这是俄罗斯利益所需要的,有什么不能签的?

从一九〇五年十一月起尼古拉就了解了这种恶毒的诱惑:看起来是简单的一步,只是签个字,片刻间就变得轻松许多!凭着22年当皇上的经历,他知道,这通常是让步之后最初时刻的极富吸引力的、令人愉快的轻松。

而且他本人在责任内阁制度下,操心事也会减少许多!他个人的生活就会容易多了。

可是,尼古拉对一九〇五年的让步记忆犹新从那时起,一切都变糟了。他那时让出的正是这些,时至今日当时那份诏书仍然是他的一块心病。

唉!在发生滑坡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哪有力量用自己的身躯去阻挡泥石流呢?

只是愚蠢的罗江科怎么能突然具备这样的洞察力,能保证所找到的人个个都受全体俄国人民的信任呢?

“不,”皇上温和地,甚至是胆怯地反对将军说,“不,我不能签。”随后的话更是为了让将军缓和情绪:“暂时……”

鲁斯基很恼火,但他仍旧怀着新的希望说:“要不,可否先通知大本营和彼得格勒,就说诏书还没签,但是陛下已原则上同意?”

但尼古拉清楚:“不行,暂时不行。再等一等。不能马上签。可这都是为了军队,为了军队的情绪和俄罗斯。鲁斯基还能为什么忙活呢?”

鲁斯基生硬地说:“要是不签,还能有什么办法吗?您还指望什么呢,陛下?如果不签,那就意味着要继续向彼得格勒派兵,您就得承担可怕的责任:在我们的历史上,俄罗斯军队第一次加入内讧。”

皇上悸栗一下。这番论证的正确性和说服力使他震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年一月九日那不幸的枪声,还有那暗指他的、纠缠不休的呼喊声:“血腥。”打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有权力命令俄罗斯军队打俄罗斯人了……

上帝啊,真是走上绝路了!尼古拉仿佛在拷问室里被夹紧了前胸。

鲁斯基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提议说:“是否可以这样,现在就约定夜里跟罗江科通个话?如果他能接电话,就跟他谈妥?”

“好吧,可以这样。既然他不能到这里来,这么办也不错。”

丹尼洛夫又被派去跟彼得格勒联络。

诏书就摆在皇上面前,在等他签字。

鲁斯基则毫无怜悯之心,对皇上步步紧逼,不给他时间考虑、不让他后退,想趁着彼得格勒的动乱还没有使军队波动起来,强烈要求他真诚地宣布明确的决定。

于是,这位皇上、最高统帅抬起头,脸上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请求他的怜悯:“我需要想一想,一个人想想。”

鲁斯基很不情愿地走进随员的车厢去等待。

只剩下尼古拉一个人,没有警卫,也没有一个能帮忙的人。他呆呆地看着使他束手无策的诏书。

他用手支起头,以防它垂下去,胸部几乎压到这张纸上。

所有人的意见都一致起来,所有人都联合起来,轮番……

唉,他现在多么需要亲爱的阿莉克斯呀,希望她给出主意,指引方向。

她是否已经在电报中写了需要让步呢?她是否明白,这样的让步是不可避免的呢?

唉,她现在怎么样?她独自一人经受着这些事变,心情会怎样呢?

不能啊,不能!签署这样的文件就意味着对皇上义务的背叛,就意味着在俄国取消自古以来的君主主义制度,把国家投入到议会制度的动荡不安中去,甚至是投入无政府状态。

同时,也背叛了自己的儿子。不行,阿莉克斯对此是不会赞同的!

他必须在一天之内交出俄国的君主政体,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出路何在呢?派军队去参加内讧吗?还是撤掉所有的高级将领?

上帝啊,这是怎样的精神酷刑啊!而且你让我独自一人受此折磨。

尼古拉这一生中何时不受限制、出于本意地做过决定呢?没有。他总是受客观情况和人为要求的逼迫。

或许,这正是俄罗斯利益的需要?还是上帝要饶恕他们所有人呢?在善意的退让中,包含着多么巨大的、发自内心的轻松感啊!

这么说,就让这些自作聪明的人组成自己的内阁喽?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干法,能干得怎样。

上帝啊,赐给我力量吧!赐给我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