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第三百五十章

内阁大臣区的那些房间由于人们吸烟过多而令人憋闷,此外没有任何变化。深夜来临了,又得开着灯,坐着打盹熬过一整夜,连衣服也不能脱。这里就像个条件差的火车站。有的人是第一夜,有的人已经熬到第三夜了。今天一天的工夫,又来了许多囚徒,以至一个沙发上得躺上两个人,比如普罗托波波夫和巴尔克。也有抢不到位子的,那就得三个人坐一个沙发。

而且所有被捕者都已不年轻,多数是老头子,甚至已年近八旬,他们没有一连几天不洗澡不换衣服的习惯,这里的一切都使他们痛苦不堪。

海军上将卡尔采夫不停地喊叫:“给透透气吧!”

他们一生中从没被强制离开过家,可现在他们既担心家人,又担心房子被洗劫一空。要知道革命首先就是掠夺,不是吗?

这些天来,被捕者相互间不得谈话,只有十分钟例外,当时卡拉乌洛夫似乎当上了总管,准许谈话。可不幸的是克伦斯基很快就进来了,他发现了这事,就用演戏一般的嗓音指示守卫人员,重新禁止了谈话。

不管守卫换了谁,还是总管换了谁,克伦斯基却不知为什么比谁都更有权威。老头子们已经开始害怕这个不久前的小家伙了。

他们被关在这里,对首都和全俄国的情况一无所知。可这都是些习惯于处理国家大事的人,却被关押着,什么也干不了,他们当然不能不考虑正在发生的这件不明真相的事;不能不做判断:事变发展得如何,新政府是否存在,皇上对它的态度怎样,以及皇上现在会怎么办?

他们互相间察言观色,看出旧政权在首都已荡然无存。所有人都认为,恶魔就是普罗托波波夫。不久前他还仪表堂堂的,可现在他吓坏了,见老了,衣服皱巴巴的,像只被拔了毛的鸡。

他们向准尉要报纸看,但被拒绝了。后来有人送来两期《工人代表苏维埃消息报》(多么生僻的报名啊!),于是,以前的高官大臣接过这卑劣的报纸,读起印在劣质纸上错字连篇的难于出口的语言,一边给自己解释着应当如何理解以及字面后的含义。

看得出这样的意向:不会无休止地把他们关押在内阁大臣区的。可是,以后会怎样呢?会放他们回家吗?会不会审判他们?这样痛苦地关在这里,真不如有点儿什么改变。

他们倒是这么想的,可是,将近11点钟门被打开了,准尉兹纳缅斯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一个加强小队,这些人都全副武装。还有米哈伊洛夫军校的两个准尉。再后面是神经绷得紧紧的、威严的克伦斯基,他手里拿着一页纸。被关押者的心一下子凉了,一号房间里的人马上明白了:无可挽回的事就要发生了。这时,对于他们来说,要离开这个暖和的、并非很不舒服的地方已成了可怕的事。较之凶险的未来来说,这里甚至是个有人保护的不错的栖身之所。

这些天来,克伦斯基找到谁的时候,总是严厉、自信地看着对方,让人感觉到他那单薄的身影周围环绕着某种特殊的气氛。此刻,他就这样看着这些年老的高官大臣(他们白发苍苍,衣冠不整,有的还穿着将军服)怎样从沙发上、椅子上站立起来,站在他这个不久前还微不足道的议员面前。

克伦斯基尽管只是在一九〇五年时走马观花地到过监狱,可他比这些老头子们更懂得这个时刻的重大意义。他凭着久远的记忆和演员的天赋,以领导者的腔调,令人寒彻心脾地宣布说:“所有我现在念到名字的人,都将立即被送走!”他手拿名单,也不过是为了加强戏剧性,因为他本来用不着名单。

说到这儿,他想起该停顿一下,没说往哪里送。这是最可怕的一点!说不定会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呢!

最没有承受力、情绪最糟的是施蒂默尔老头子,他长长的胡须,高高的个子,身体虚弱,四个月前还是被人憎恨的总理大臣,这时他哀怨地、带着哭腔地问:“可有谁能保证我们不会被砍头吗?”

由于惊恐和困窘,他说出了一种已经没有人用的刑罚,可是,让人听来不仅不可笑,反而更觉得可怕:仿佛严寒的夜里,城外某处的路灯下就有那么一座断头台,还有砍头的斧子。

克伦斯基对这个问题没加理睬,声音洪亮地读起了每一个姓名,然后停顿一下,仿佛是让每一根心弦都能充分震颤。

有几个被押者在别的房间里,克伦斯基前去宣读名单,他在那里也是以开场白“所有我点到名的人”说起。

谢了顶的普罗托波波夫抓住路过的士兵的军大衣,压低声音问:“你们知道往哪儿去吗?”

个头矮小的别利亚耶夫缩着身子,一双眼睛茫然无神。这位军事大臣没追上一闪而过的克伦斯基,却在准尉面前挺直身子,说:“我是一个挺诚实的人,我是蒙受侮辱的人。我只做自己的事,不参与任何别的事。我应当退职领取退休金了……”

兹纳缅斯基用他那男低音回答他和其他人说:“穿上衣服,赶紧收拾!”

老戈列梅金把安德列耶夫绶带戴在常礼服上,他可是永远不能与它分离。瞧,他已经穿上了皮袄,戴上了帽子,比所有人都早地收拾停当了。他已经顺利地经历了多场国家风暴,因此,他明白:没有上帝的意旨,他一根头发也不会掉的。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早已像个耽搁过久的过客。他在看着,又什么都没看,轻声祷告着。他还是被带走了。

戈利岑礼貌地走过去了。

多布罗夫斯基萎靡不振,神情沮丧,为当这两个月的大臣他要受多少惩罚呢?

普罗托波波夫一个劲儿地收拾,怎么也准备不好,尽管他没什么可收拾的。

轮到体态臃肿的、不利索的哈巴洛夫了。

看来谢格洛维托夫可以宣称顶数他没准备好,因为他没穿大衣就被带到这里来了,他干脆什么外衣也没穿。可他任何要求都没提。他大个头,圆脑壳,表现得相当平静和懂行,仿佛他就是在这里主持整个仪式的人。也许他是在以这种方式表示对克伦斯基这么高热情的鄙视吧。

军官中倒是有人担心了,于是,派人给谢格洛维托夫去找士兵的军大衣。拿来一件很瘦的大衣,人们硬帮他穿在身上。

普列奥布拉任团整整一个警卫连沿着走廊一字排开,一直排到后门。对于大臣们来说,这阵势很吓人,像是送人上刑场。偶尔也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往外带,而且在昏暗的走廊里连一个人也没碰到。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没有任何口令声,一切似乎都协调一致,可是走起来很瘆人。

马克拉科夫头上缠着绷带。

门外已经有了好几个杜马议员和新面孔的人物。开来五辆汽车,每辆车塞进两名被押者,让他们并排坐在后排座上。一名社会代表和一名军士和他们正对着脸坐在前排座上。军士亮着手枪,正对着被押送者。每辆车上各有一名军官和司机并排坐着。

兹纳缅斯基津津有味地对每一对被塞进车里的被捕者警告说:不许动弹,不许往两边看,任何逃跑的企图都会招致开枪。好像他们当中谁有能力跑掉似的。

车窗全都拉上了帘儿,看不清往哪里走。一支使人有不祥预感的大手枪一会儿瞄准这个,一会儿又瞄准另一个。

跟唯一的临座说话也不行。

普罗托波波夫却很想弄清情况,与人商量商量,预测一下后果!可是,命运安排他和悲观的别利亚耶夫坐到了一起,这个人太谨慎,就是没人押送也不会跟他说话的。军人们对他的称呼真是一点儿也不错——“死脑筋”。要知道,是普罗托波波夫不知为什么把他提到军事大臣位子上来的!可他把一切都毁了。

马卡罗夫跟马克拉科夫碰到了一起,斯托雷平之后马克罗夫是内务大臣,不久前是司法大臣。他由于执拗,拒绝撤销苏霍姆利诺夫、马纳谢维奇的案卷,对拉斯普京被杀案调查不力而被皇上撤了职。因此,他本人更合杜马的心意,可现在他却成为了十个最危险人物之一,这是因为克伦斯基对他的报复。

他们就这样走着。伴着两旁路灯微弱的灯光,看得见军士那支大个头的那干式手枪一直对着他们的腹部没有放下。押送他们的那个浮躁的非军人先生突然打破了沉默,对马卡罗夫说:“大人,看来您是不认识我了,虽然七年前您曾把我流放到雅库茨克去了。”

看得出,整套押送程序使他心满意足。

是行政流放吗?有可能。可是,他们立即逃散了啊。

“您贵姓啊?”

“津济诺夫。”

是的,是记不得了。这倒像个宫廷小丑的姓氏。

“我是个有名的社会革命党人,是个中央委员!”

他不住嘴地自我介绍。

原来这里都是可怕的革命者。可以想见,他们从下往上看,整个国家事务在他们眼里会歪曲成什么样儿。在他们脑子里一切都是颠倒的。

然而,从大臣的高度看有时也发生歪曲。当时,马卡罗夫由于患心脏病正在克里米亚休养。他被电召回彼得格勒,杜马的讲坛正闹得一塌糊涂,苦恼不堪,他没来得及弄清情况(这是人群自己向军队进攻的,骑兵大尉没有别的办法)就退场了。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可这事想起来还是叫人羞愧又痛苦。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把什么都归咎于外部原因,可当我们倒霉时,我们就该寻找内部的、固有的原因了。

马卡罗夫本人虽说已年届六旬,可只有一个独生子,这就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落到这帮恶人手下,结果会怎样呢?

车走得不快,有时车被巡逻队拦住,这时前头的司机就喊:“是临时政府的车!”

这五辆深色的轿车在黑夜中鱼贯而行,挡着窗帘儿,又都是政府的,大概看上去一定很奇怪。

汽车没有上桥(走到了道路的上坡处)时,看不清是在往哪里走。道两旁分布均匀的路灯和朦胧中看到的东西,可以猜得出这是三圣桥。

有一阵子车中更亮了些。

重新包扎过的马卡罗夫一路上像个石雕的人。这个社会革命党人没让自己去胡乱猜测和心中不安。一个会发号施令和把人投入监狱的人,自己当然应该懂得怎样入狱。

这些天来,他已经有时间思索一生的盛衰荣辱,俄罗斯却依然前途未卜,看不清她将是兴是衰,是荣是枯。

车到底往哪儿开呢?

根据三圣桥已经猜得出车的去向,尽管这可怕至极。

瞧,汽车到底过了彼得罗巴甫洛夫要塞森严的大门。

人们已经把要塞忘了,它已经好几年空落无人,像一座纪念物似的立在这里。可现在它那石筑的堡垒为这些身体虚弱的被撤了职的大臣们打开了。

五辆汽车全停下了,听得见这里的人和到来的军官谈话的声音。

汽车又向近前动了动。响起了充满恶意的、刺耳的口令声。

“出来!”

公众代表下了车。端着那干式手枪的军士也下了车。大臣和将军们也开始一个个地费力地钻出来,胆战心惊地瞟着昏暗的塔楼。

他们处于要塞司令宅第和铸币厂之间。

很多武装士兵站成一个大包围圈,好像大臣们会冲出去似的。除了要塞士兵,不知还从哪里来了一队水兵。

可是,没容他们细看,就命令他们朝着墙面疙疙瘩瘩的石墙(那里的雪没怎么清除,他们陷进了雪里)迈近一俄尺,脸朝墙站着,不准回身。

一股冰凉的潮气钻进戈列梅金的皮鞋,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所有的口令中都能感觉出不可违抗的自信。无疑,他们都是要塞看守所的长期军官,正是在这些大臣的领导下服役了5年、10年或者15年。想当初他们都微不足道、不为人知,可如今他们在新政权领导下都这样忠于职守、严厉可怕,已经不念任何旧情,不听任何请求。(津济诺夫认出了当时在这里接收他的那个狱警上校。现在就该报告克伦斯基,把他关起来!)

监狱的人连姓名也不叫,伸手往肩头一拍,就把他们两个两个地带走了。

他们绕着铸币厂鱼贯而行。

看得出,是要去特鲁别茨五角堡。

三个总理大臣很快就被带走了。然后,是三个不同时期的内务大臣。

最后是三个司法大臣。

就是这些人物构成了国家政权。

连续几朝帝国的政府顷刻间化为乌有。

这时,要塞的彼得罗巴甫洛夫大教堂奏起了悦耳的钟声,这声音令人忧伤地在寂寥的夜空中鸣响。

这正是十二月党人、民意党人和……在牢房中听到过的忧伤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