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两位伯爵——中年的阿普拉克辛和枯瘦如柴的老头子本肯多夫,怀着巨大的希望和喜悦心情迎接了伊万诺夫将军。
越是有人坚决地追问你,你就越要端住架子慢慢回答,以免失言,并且要尽量少说话。
在等候接见的大约十分钟里,将军什么也没向他俩透露。反而从他们口中得知,混编团的近卫军士兵和卫队的哥萨克们集合在皇宫宽敞的地下室里,以便一有警报随时应召。但根据与暴乱分子的约定,他们在皇宫周围设了中立区,指示任何人都不得带枪进入该区。可是,夜里曾有一次慌乱,说是临近的皇村学校楼被一伙来路不明的士兵占领,这伙人要向皇宫开枪。后来向那里派了侦察员才搞清楚,这传言是没有根据的,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两位伯爵分坐在伊万诺夫两侧,一个比一个焦急不安,不知道他们和皇宫将会出什么事,于是,各自怀着希望观察将军的眼色。可将军是首都军区总司令,甚至是有权独裁的人,现在,他不能私下给他们解释。
皇后对伊万诺夫将军历来极其赞赏。去年秋天曾非常亲切地接见了他。伊万诺夫有时通过她间接地向皇上提出不能直接提的请求。伊万诺夫对她应当格外尽责,在目前的复杂局势下,这使他更为难了。
皇后接见他时穿着深灰色的连衣裙,披着女护士的那种三角巾,只在胸前挂着大块的琥珀石项链。她面露倦容,却仍然保持着刚毅的神情以及一双大眼睛衬托下的高傲而冷峻的美。皇后不拘礼节地快步穿过房间,那样子像是在奔向伊万诺夫,准备拥抱他。她立刻向他伸出双手。
“将军,您来了!真是万幸啊!您可是我们的救星!”她说的是俄语,说得几乎完全正确。但就像外国人一样显得紧张。她很客气,但嘴上没有绽出微笑。“我们急等着您来呢!可我都担心您不来了!”
伊万诺夫知道自己拥有讨人好感的外表和嗓音,他善于以自己的温厚讨得大家的欢喜。在沙皇的御宴上,他总是最受人欢迎。与他那漂亮的外表相配的,还有发自宽阔胸怀的音域宽广的男低音。
“瞧您说的,皇后陛下!我咋能不来呢?这是命令。不过是有困难,这倒是真的。”
“您请坐!”皇后感情冲动地指着软椅对他说,自己则坐在不远处的宴会椅上,似乎不需要把自己那又高又直的后背靠在椅背上。但她像握舰艇扶手一样握着宴会椅的扶手,那样子像在顺着舰艇向上走,手还在微微抖动。
“皇上给我来电报说,他正在派出军队。您的军队很多吗?还有从诺夫戈罗德来的骑兵,他们在哪里集结?”
要是这么快地谈,马上就没什么可谈的了。伊万诺夫故意放慢速度说:“皇后陛下,军队相当多。各条战线都既调了步兵,又调了骑兵。不过现在都在准备……”
他知道,自己已显示出了能征善战的样子,只有战略性的障碍才能够阻止住一个勇敢将军的进攻。
“您最后一次见到皇上是在什么时候?”皇后一句紧似一句,更加急不可待地问。
“皇后陛下,就在那天夜里。”
“那是什么时候?”皇后显出焦急不安。这时他发现她的脸上有发红的地方,这是由于不高兴而产生的大块红斑。
“在前天夜里,他目前更多的是夜里行动。”
她没表现出责怪,或者以为没什么可指责的。
“他情绪怎样?他怎样看待目前的事变?”
“他心情平静。”
“就在那天傍晚,就是前天,我给他发了三封谈形势的绝望的电报。难道他没接到?……他不会不回电吧?难道它们当时就被截了?”
将军低着宽阔的额头,嘴巴被帘幕般的铲状大胡子遮蔽着,没有急于回答。
皇后用严厉的、刨根问底的眼神探询着他没有说出的话,身子向前探着,伸着罗马人式的鼻子。她急不可耐地追问:“您倒是说呀,他现在究竟在哪儿?他昨天早上就该到这里的呀!却没有到!他没跟在你们后面吗?为什么你们的列车没有一起走?”
“怎么也不会走到一起的,皇后陛下,皇上吩咐奔另一条线路走,经过博洛戈耶。”
“于是他就被扣了!”皇后两眼冒火,“他是在哪儿被扣的?谁扣的?我跟他联系不上!”
“皇后陛下,这我无法知道。我到这儿来,也是指望在这里见到他。不过有谁敢扣留他呢?”伊万诺夫着实感到惊讶,难道那里一路上到处都有暴动?
皇后的心律减弱了,她用一只手捂住了胸口。
“唉,我现在什么也不信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真有人胆敢阻截皇上,我可就什么也不明白了!”
将军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呢?
“维里察车站站长对我说,他好像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皇上的列车今天过了德诺。”
“德诺?”皇后怀着新的希望又绷紧了神经,“那样的话,他不早该到这里了吗?”
伊万诺夫摊开他那双大手说:“这我无法知道。也可能到别处去了吧?”
“可他还能去哪儿呢?”皇后那张威严的脸顿时拉长了,嗓音在颤抖,“既然他是想回家,哪还能往别处去呢?”
“对了,或许是去大本营了吧?”伊万诺夫沉着地闷声说。
“去大本营了?”皇后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可是他应该到这里来啊!”
老将军痛苦地大惑不解。
“可我不能想象有人敢扣押皇上!”
皇后的骨头仿佛变软了。如果不紧靠着什么,她坐着就会变得吃力了。她站起身来,将军也一跃而起,她迈着信心不足的步子换了个地方,坐到一把圈椅上,将军也坐了下来。
“唉,将军啊!”她说,“我们早就因为身旁围着不忠实的人而痛苦。没几个忠臣了!”
伊万诺夫热诚地看着皇后。
她嗓音低沉而有力地说:“我不愿相信,可是我们接到了报告,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大公今天带着近卫军去向杜马俯首称臣!如果大公们这样领导近卫军,您自己想想,我们还能指望谁!”
老将军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这个可怜的人,这样的叛变行为他简直不能想象。
他证实说,他也掌握了这样令人发愁的情报。
“可是我不信!也无法相信,我们一向很喜爱近卫军。现在还有他们的两个连在宫中,保卫着我们!”
她那富于表情的眼睛闪现出火花,但迅即熄灭了。她那张脸只在充满信心时才是冷峻坚定的,可一旦失去信心就面貌大变。
然而忠实的将军拿这些叛徒毫无办法。
皇后已经不那么激动了,转而用严肃的语调问:“将军,您打算什么时候进彼得格勒?”
伊万诺夫那勇士般的宽阔胸膛深深地叹了口气。
“难说呀,皇后陛下。您知道,现在只有800人跟着我,我能做什么呢?我是来指挥军区部队的,可很容易就能把我逮起来。”
他那张朴直无邪的脸表现得有失理智。
“这倒是,不过还有那么多的团队奔向您来嘛!”皇后坐在那里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她仰靠在高高的椅背上,捂着胸口,看来,这不是情绪的表现,而是真正疼痛的样子。可她那双仍然有神的眼睛又冒出火来:在彼得格勒,正发生着可怕的事!有人在抢劫住宅,捣毁房屋,这不,弗雷德里克斯家被烧毁,人们在酗酒,在杀害军官。所有这一切都应该立即制止!但是不能流血。
伊万诺夫圆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姿态优雅地反驳说:“可在彼得格勒,一切都平静了。”
“怎么平静了?什么时候的事儿?”皇后感到吃惊,“您从哪儿得到的这样的情报?比方说,我就知道,就是刚才……甚至在我们皇村……”
“皇后陛下,无论如何不行!”将军晃动着宽大的额头,“我们得知,在彼得格勒一切都平静了。”
“这是哪儿的话?!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您请看,我刚刚接到了大本营的电报。彼得格勒城里有了新政府,不错,是把前大臣们逮捕了,这是很可悲的,但新政府也服从了君主主义原则。而且还命令我参加会谈。”
“什么会谈?!”皇后“哎哟”一声,“那里都是些强盗、窃贼、皇上的敌人!和他们有什么好谈的?这是一帮醉鬼或者国家的敌人,应当立刻把他们驱散!抓起来!”
她这番话清楚地脱口而出,脸上现出坚决、强硬的表情,胸前的项链向上一跳。那样子像是马上要亲自去率领军队。
“可是大本营……”
“大本营从那边能搞明白什么?皇上不在,阿列克谢耶夫还病着,他能决定什么?”皇后发火了,怒气明晃晃地表现在脸上。
可是,皇后的激昂情绪怎么也没使伊万诺夫动心,他平静如常:洗耳恭听,但并不同意。
“您请看,皇后陛下,这有命令。命令不许发生内讧。”他甚至忧伤地回答她说,人们不让他发挥将军的权威。不过要知道,正当进行着这样的战争的时候,不能伤害自己的人民啊。
“内讧?那当然不应该!流血?无论如何不能!那您就集合起自己的所有团队,奏着乐隆重地列队进城呗!这不就全行了!这样有些人马上就会逃掉,另一些人则会马上服从,安定下来。这不就行了。只要显示出政权的威信就好!流血,当然不应该有,无论如何不该有!”
对呀,将军也一直是这么说。他所接受的也正是这样的命令。
“不过,是什么样的会谈呢?什么样的‘新政府’呢?”皇后恼火地站起身,将军也随即站起来。皇后开始在房间里走动,他则随着她转来转去。
这个“新政府”比什么都令她恼火,令她心焦,她想都不想知道它(尽管她曾不得不向罗江科请求保护),杜马的这些恶棍,这些冒名的家伙!她无力地摆摆手,说话的土音更重了:“可这个命令也不是皇上发的呀?!”
“是最高统帅部总参谋长发的,”将军毕恭毕敬地提醒说,“我跟皇上陛下联系不上。”
是啊!一切都转到这一点上了!跟皇上联系不上!应当找到皇上,帮他摆脱困境!
皇后停住脚步。双手抱胸,尽量祈求般地说:“您是对的,将军。在采取行动之前,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得找到皇上并把他解救出来。”
现在,对皇后来说,最重要的是跟皇上会合在一起。现在,在将军的保卫下,可以全家到他那里去。可是,不能硬逼着病人从床上起来,况且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将军的队伍也不比宫中的保卫人员多。于是,皇后最终决定说:“要把皇上救出来!要打通他到这里来的道路。您能把皇上的列车带到这里来吧?”
勇士那久经考验的宽阔胸膛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花白的长髯轻轻飘动了一下,说:“皇后陛下!我完全乐于效命!如果我能到得了德诺,我将在那里继续寻找皇上的专列,把它解救出来,它就一定能来到您这里!”
将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眨眼地看着。好一位英明的老帅!这样,他就不仅可以摆脱向彼得格勒的进军,甚至还有理由把司令部建在皇村了。
皇后带着生病的孩子,而且离造反了的团队只有两俄里远,这确实叫他可怜,不过,这里的保卫还不算差。
皇后满怀希望和感激之情地看着逐渐明白了形势的亲爱的老头儿,由于一个新的念头的闪现而豁然开朗:“将军!我这里有一封给皇上的信,不能让它落入他们手里。我在那上面直言不讳地写了对局势、计划的分析与判断……”
她一边走着一边把话说完。她把长裙稍稍提起一点儿,快步走出屋去。从门帘外面传来簌簌声和用英语交谈的声音。
伊万诺夫心里很快就明白了,千万不能带这样的信。要知道,随时都会把他抓起来,搜他的身,就像抓个最普通的军官一样,甚至就在此时此地,在空落的皇村里,还没等他到达车站。不会因为带这样的信而有人称赞你说:这是参与密谋者。
皇后手拿信件回来了,脸上露出了微笑。她伸手把信递过来,手上戴着镶宝石的戒指和皇上给的订婚戒指。
伊万诺夫始终不失优雅的老将风度,满腔热情地报告说:“皇后陛下,这无论如何不行,我带着队伍,可能还要投入战斗。而且,我也说不准自己能否很快追上皇上。”
“那你就派个人去呗!”她还是没撤回伸出的信封。
“无论如何不行,皇后陛下。没有这样可靠的人可派。”
皇后仪容高贵地扬起头,表现出大惑不解。
伊万诺夫躬身俯首解释说:“皇后陛下,我的军官职责不允许有逢迎讨好。47年半了,要知道,这不是因为我个人。怎么能拿您宝贵的亲笔信去冒险呢?怎能让您崇高的计划落入哪个坏蛋之手呢?”
伊万诺夫急于离开皇宫,可值班军官还是在明亮的大厅赶上了他,把又一封刚刚来到皇宫电报局的电报交给了他。电报密封在一个灰色的信封里,上面印有皇宫徽章。
将军拆开了信封,因为没能走脱而颇感懊丧。
里面是一张带有皇宫徽章的厚纸,上面用漂亮的书法字体写着:
“普斯科夫,半夜12点20分有望顺利到达。在我到达和向我报告之前请不要采取任何措施。尼古拉。”
嘿!最后的镣铐从身负重担的将军手上去掉了。用不着招集军队了!甚至不用做任何决定了。也不用去解救皇上了,他自己要到这里来了!
好极了!伊万诺夫一切都预料到了,而且预料得很准!好在他没有开枪、没闯进彼得格勒,要不就陷进去了。
他驱车走在空落无人的皇村里,人们不知是都喝醉了酒,还是都被吓坏了,哪儿也没有人群,没有巡逻队,没有岗哨,又没有行人,一切都收缩进房屋和兵营里去了。天气也够冷的!他顺利地到了车站。
灯光暗淡的车站上,停着他的50节车厢的深色军列。伊万诺夫命令准备启程。两辆机车早已挂在了后头。为了更好地集中队伍,显然得把列车往后拖。
他离开皇村是再明智不过的了:在这里说不定又有什么事会迫使他做决定,可他需要的是——不做任何决定。
要不然也达不到让他平息动乱的命令要求。
这时有人跑来报告:第一步兵预备营和重炮营正在向车站开来。
嘿,果不出所料!毫无疑问,是要来把他抓住或者把整个格奥尔基营部消灭掉!部队没有下车,这多好啊!他们在这里停留得平安无事,这也真够叫人惊奇的了。
他吩咐从自己部队的格奥尔基十字勋章获得者中派人到机车上去站岗,再把站长带上作为人质,以防他们在道岔或者挂钩上做什么手脚。
然后,他命令发动起两辆机车,向着维里察把军列往回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