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彼得格勒区人民委员佩舍霍诺夫不仅用传单,而且用《工人代表苏维埃消息报》上的公告,向全区通报自己的委员部在“埃利特”影剧院成立,同时吁请民众(只差没加上“恳请”了)“在事变不断发展的情况下,为了伟大的事业而保持安定。要信任新政权任命的人民委员。要执行他们的命令,这同样是居民应该履行的义务”。每家工厂还要从每五百人中选派一名代表。
罗曼诺夫帝国已经存在了300年,其官吏有现成的组织形式和方法。可佩舍霍诺夫他们却得用一天时间,在没有清理好的地方开始活动,既不知应采取什么形式,又没找到合适的方法,还没有认清目的:无论佩舍霍诺夫本人,还是他的委员部(从前的警区)的同事,都无法设想和预料,他们的活动究竟都包括哪些内容。
他好像正离开塔夫里达宫,穿过涅瓦河到另一个国家去。他把国家问题留在那里解决了,而为了塔夫里达宫,他自己却跌入了黑暗的深渊:把他派到这里,就再也不会有人想起他。
人民的意志是佩舍霍诺夫一生的理想,这个伟大的字眼包括两种含义:既包括人民的自由又包括人民的权利。他觉得很幸福,不仅因为他赶上了它们在俄罗斯的具体实现,而且他现在将要亲自参与创造自由,尽管是在一块不大的地方。
人们百倍地响应他的号召,表示愿与委员部共度时艰,忍受一切。这是第一个牢固的点,只要他一声号令,过一刻钟人们就会奔向这里。从今天早上起,人们就成群结队地围上来了。
有些人表示愿意给予支持和帮助。人民委员部委派的那些部门立刻充满了志愿工作人员,一看就知道都是无私奉献者。他们大半是知识分子,不过也有各种其他身份的人,比如说,马车夫就有童子军自告奋勇来充当。其中还有一个穿着高级医士服的格鲁吉亚人。
也有更多的来自其他派别的帮忙者,他们并没把自己列为工作人员。因而,没打招呼就自发地到处去搜查、没收财物、逮捕,然后,兴高采烈地背着或用车拉着掳掠的东西,或者押着被捕者到人民委员部来。
幸好佩舍霍诺夫早就发现有很多被捕者被押解到塔夫里达宫,预见到了这种现象,因此,马上在委员部设立了“审判委员会”的编制。常常是一大群人把被捕者押来,可他们总是立刻散去,过几分钟你就没人可打听了:这个人是因为什么被押来的?他们当中可能有最危险的犯罪分子,然而,也可能有最冤枉的人。往后拿他们怎么办呢?因此,审判委员会需要决定放掉哪个人,做哪个人的罪行记录,指定证人。
可是,委员会还没来得及成立,关于人民委员部的第一号通告还没来得及贴到墙上,三个被捕者就被送来了。佩舍霍诺夫只好亲自审查他们。其中两人原来是脱掉警服的警士,可还是被认了出来。佩舍霍诺夫认为逮捕从前的警察完全没有必要,于是,让他们立了字据,保证绝不执行以前上级的命令,如果有武器一定交出,然后把他们放了。第三个人被捕是因为人们认为他有罪:他对革命进行了指责。有人告发他说过一句什么话,他脸色煞白,否认说了这句话。佩舍霍诺夫心中震颤,感到愤怒:否定革命,这是每个人的权利,不然还算什么自由?这个人,应当立即予以释放!
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人们聚在这里,期待着人民委员实行严厉的判决。宣告无罪的裁决给他们带来了极糟的印象。这样一来,为了释放这三个被捕者,而且是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都放掉,佩舍霍诺夫就故意对被告人采取强硬的语调,用最尖刻的评价咒骂旧政权,对那些胆敢反抗革命的人说些最激烈的威胁的话!只有这样,才能在人们面前保持自己作为一个革命活动家的威严,否则,他本人也会被怀疑为反对革命者。
人民委员佩舍霍诺夫宣布政权成立,似乎谁也没提出异议。可是很快,只用一两个小时他就明白了,而且比在塔夫里达宫里更加清楚了:在目前的彼得格勒,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当权者既不是人民委员,也不是工人代表苏维埃,更不是杜马委员会,而是那些普通百姓,他们才拥有最充分的权力。普通百姓的权力就是自作主张,他们和所有人都是这样理解的:这就是真正的人民权力。
然而,佩舍霍诺夫不能接受这些!与此相反,他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得不尽全力减轻这种自作主张的情况,并且尽力保护某些居民摆脱所谓人民权力的这种具体表现!
但被捕者还是一批又一批地被送来,为了尽量减轻委员部的负担,他们只好把审判委员会搬到与高级僧侣路紧挨着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房间里设立了特别囚室。向那里召集5个法律工作者,后来变成10个,再后来是20个人倒班,可还是勉强应付。
今天,狂搜滥捕的现象蔓延得最厉害!看起来,革命的车轮在滚向死亡,它将以所有公民互相逮捕而结束!一切都围着罗江科转,到处都喊着他的名字,命令由他签署,由他向政府各部派人民委员,他命令军队返回营房并服从军官。于是,围绕着罗江科的名字掀起了认识上的混乱,并发生街头争吵,直至打架和逮捕,一方如果更有力,就会使弱方遭到逮捕。于是,就有被捕者被不停地送到审判委员会来。可是如果你问:“为什么被抓?”回答却是:“他反对罗江科!”
下一个则说:“他拥护罗江科!”
这时,有人跑来报告,说黑帮分子正在向佩索奇路上著名女黑帮分子波卢博亚里诺娃家里聚集。
于是,佩舍霍诺夫集合起队伍,派去搜捕。可波卢博里亚诺娃早已与其丈夫溜之大吉,她家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虽然人民委员部接收被捕者的负担减轻了,可它的办公场地怎么也没能变得宽敞些。在彼得格勒区连同岛上共有30万居民,其中三分之一想方设法来到了委员部。
准尉善于指挥,在委员部门口设了警卫,规定要凭通行证入门。凡申明有必要进入者均发给通行证,只是要防止人们成群结队地闯入,或者纯粹游手好闲者进入。他们忙糊涂了,竟没有注意到,要证者没有通行证无法走到发证的小桌前。他们之所以没能立即发现,是因为人们不知想出了什么巧办法,所有人都拿到了通行证。于是,他们设了两道武装岗哨:一道设在发证的小桌前,以免人们把它撞翻;另一道设在紧挨门口处。(最好再安上栏杆,可是,这些东西都得去找,再说安上了也会被挤坏。)
同志们想给佩舍霍诺夫在影院最高、最远处的一排栅栏后面安排个地方,可是人群还是向那里挤去。凭佩舍霍诺夫的性格,他是坐不住的。他急着到拥挤的人群中去,这样,怎么能领导委员部的工作呢?它们都干了些什么?委员部到底存在不存在呀?佩舍霍诺夫现在一天到晚被提出种种要求的人群围困着、拥挤着。他没有那种革命者的威严神态,既没有老爷派头,也没有学者的样子,个头中等,相貌实在平平,那样子就像出身于小市民或者小商贩,头发是用推子剃的,唇须与络腮胡子连成一片,接待所有人都很殷勤。他一整天就这样四下里扭动着身子,往往同时有几个人跟他说话,另一些人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扯着他的上衣,还有一些人则拉着他到处去发号施令。他整整一天没能坐一会儿,连一杯茶也没能喝上。
大概,这一切本来可以安排得更好,可是,佩舍霍诺夫从来没打算成为一位组织家,也没想过成为一位行政管理者。他知道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不足,特别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不够机敏。如果能容许他想一想,琢磨琢磨,他会把一切安排得更好些。可是,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又必须立即采取行动。这一切是自行解决的,还是由他处理的,都无法跟踪观察。不过,看起来解决的正是他和人民一致同意的。
来自各方面的热心的告密者,有的是由于神经过敏,有的是泄私愤图报复,搞得人不堪忍受。某人把你拉到一旁,悄声说有个神甫进行了反革命说教;另一个人塞给你一张密报,说某某人在某某机关把几个工作人员召集到一个房间,关上了门,一定是在跟他们开反革命会议。起初没能赶上感受革命的人们,都巴望现在能置身其中,能抓到哪怕是一个仇人。
当时正流行这么一种说法:“想当初他们有权有势,他们把我们投入监狱,现如今我们有权了,我们要把他们……”
人们对每个人都像对待特务一样,随时准备猛扑上去;感觉几乎每一所房子里都藏着机枪。
佩舍霍诺夫把密报都塞到衣兜里,晚上把它们都倒出来,结果收到一大堆。
最多的是报告各家各户的食品储备情况(所有的存粮户都根据种种离奇迹象被称为投机商),塞给他的是存储户及户主名单,或者建议他去问女仆,说她准知道情况并会指给他藏粮地点。围绕着食品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现在正做着纠正工作,但是,各有各的理解,许多人显然是在盘算,趁着征收之际捞一把(这也是做得到的)。剩下的部分运到人民委员部来,这就得操心仓储地点、保卫工作以及如何分配的问题。人们开始把食品堆到委员部来,而这中间有酒类(人们特别乐意寻找和征收的正是酒,何况这里是人人都容易领得到酒的地方)。
不仅旁观的群众不可信,就是被派作守卫的士兵本身也不可信。佩舍霍诺夫立刻把几辆装着酒的大车打发到邻近的彼得罗巴甫洛夫医院去,他认为人们是不会去捣毁医院的。他们需要成立个食品处,并且派去个随便碰到的积极分子(后来发现,这人是个骗子)。
大街上走着一群群带枪的人,不知他们的步枪是从哪里弄来的。
人们跑到人民委员部来抱怨自作主张的搜查和对住宅的打砸抢,请求派出卫队!请求保护!
于是,人民委员派出人去。
一会儿,又有人要求派出哨兵,守护什么重要东西或者某个孤立无援的仓库。
他自己手下的士兵坚持说,应当到哪儿去找人来帮忙。于是,佩舍霍诺夫的助手们到食品供应站去找那些吃饱喝足的士兵来帮忙。
不一会儿,又闯进来一名没带武器四处闲逛的士兵,他要求人民委员给他一支步枪或者手枪。
他那样子令人生疑,于是,人民委员回答他说没有。
“或许,总能有一样吧?”那人恭顺地央求,“当兵的没有枪怎么行?”
“连火药枪都没有。”
“可你空着手走路,就会有个法老从房顶上向你开枪,这时哪怕有支手枪也好啊!”
“一支手枪也没有。”
“我们这儿是三个人,”士兵吞吞吐吐地撒谎说,“哪怕三个人给一支枪呢。每个角落都会出来人把你打死。说不定还需要去搜查,没有枪怎么行?”
“同志,请别碍事儿,没有!”
对了!还有暗探局情况如何呢?昨天,人们对佩舍霍诺夫说它被烧毁了,他也就放心了。可是暗探局处于他这个区,因此,最好检查一下。准尉来报告说,暗探局楼里剩下些文件,已被人们陆续拿走一些。佩舍霍诺夫当即委派他为暗探局的警卫队长,如果文件幸免于难,就在那里布置守卫。准尉去了一趟,布置了守卫,带回一些文件样本和一些秘密工作人员名单。连这么宝贵的东西都丢了!这真令人吃惊!(准尉想起跟高尔基联系一下,高尔基便着手整理档案了。)
这时,出现了对人民委员部的新的冲击。来的是一个16岁的中学生,一头火红的头发,一张疯狂的脸。还有几个非军人跟着,也全不比他大。就这么一伙进攻者,很快就冲破了第一道岗哨并正在冲击第二道岗哨。佩舍霍诺夫挺身迎上前去,问他们:“怎么回事?”
有这么个坏蛋,这名中学生跟他住一个楼道,说出了他的姓名,他是个有名的黑帮分子,他还订了《新时代》杂志!保不准他会从窗子里向外打枪!为了防备他,应当武装起来。
“不,不行,我们没有多余的武器!”佩舍霍诺夫张开双臂拦着他们,使他们停了下来。
在他背后,顺着楼道上去,在二楼放着校正好了的步枪、古老的燧石枪、火药枪、两把大曲剑、几把匕首、一杆猎熊矛和一杆澳大利亚标枪。可是,这些东西一旦落入这些人手里,那可就糟了。(但他们显然是听到了风声。)
佩舍霍诺夫用胳膊挡着这几个人,他对自己的哨兵不抱太大希望,这些哨兵全是在大街上偶然碰到、被扯着衣袖拉来的,他们随时都会走掉。
红头发的中学生表现出阴险的惊讶和鄙视的态度。“怎么?怎么?”他不愿相信,痉挛般地扯着嗓子说,“喂,同志们,你们知道吧……喂,同志们,你们知道吧……照我看,你这里的人全都是奸细!”
啤酒漫过桶沿,你怎么也劝不回去。(啤酒在酿造时经发酵而冒出容器无法收回,此处喻指群众运动一经发动起来就无法控制。)
文件九
今天,三月一日,在彼得格勒卫戍部队的士兵中散布着一种传闻,好像是说各团队的军官在收缴士兵的武器……我以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军事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宣布:将对军官采取最坚决的措施,以避免这类行动,直至枪毙违犯者。
国家杜马议员鲍·恩格尔哈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