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事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可是,传进皇村亚历山大宫的都是谎言,多数都不是经过官员,而是经过外人之口传来的。有传闻说宫中高级侍从瓦卢耶夫在彼得格勒被打死了;说彼得格勒暗探局局长格洛巴乔夫溜进皇村来了,他的暗探局和所有文件都被毁了。可他只对皇宫警察局局长说了这事,并没打算向皇后报告。还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弗雷德里克斯的宅第被焚毁,伯爵夫人被送进了医院。看样子,彼得格勒一切能立得住的、曾经是权力的东西都被摧毁了,而罗江科那个新的杜马委员会控制不了局势。甚至从首都返回了消息,说普罗托波波夫本人就在皇村,甚至就藏在皇宫里,要不就是在维鲁鲍娃那里。因此,人们要摧毁皇宫。(至于维鲁鲍娃将会带来灾祸,则不知所有的仆人为什么都这样想。)
啊,普罗托波波夫——沙皇一家的希望!他为何什么也挽救不了?
皇村里的骚动加剧了。有人告知,几辆装甲车开到索菲娅路的步兵营房,不知把他们动员到哪里了。在皇村的市政管理局聚集着士兵和军官。时而从远处传来枪声,仿佛有人在大声地劈柴。傍晚时分,危险将至的感觉更加强烈。
可是,眼前什么坏事都没发生,也没出现任何暴乱分子,到费奥多尔大教堂去为皇太子祈祷健康也进行得很顺利,如约7点钟到达。皇后带着唯一没生病的玛丽娅,还有不少卫队和混成团的军官。
祈祷进行得顺利极了,可是,心灵并没轻松起来。回宫时同样畅行无阻,可这时,皇后忽而从布克斯格夫登男爵夫人处,忽而从本肯多夫夫人处和施奈德太太、莉莉·杰恩处,得知一些笼罩着皇宫的可怕消息,士兵们在皇村捣毁几家酒店和酒窖,他们进入邻居家喝酒消磨时间,如果不让进,就破门而入。这难道就是皇家步兵吗?即使关着窗子,也听得见越来越剧烈的混乱的枪声。而开着气窗,则听得见军乐队的演奏,仿佛海潮轰鸣或在歌剧中人声嘈杂的拟音。有人转告说,监狱里的犯人都被放出来了。但最可怕的消息是(搞不清这消息是怎么来的,在这个区域里都得不到证实):有一大群人,据说3万,或者30万,从科尔平向皇村拥来,这群人是当地的工人,都是些平民百姓,是来捣毁皇宫的!
不过,皇宫里的守卫力量确实也不小。在宫中,在皇宫宽敞的地下室里以及与其连接的营房里聚集着两个连的卫队——捷列河和库班哥萨克兵;铁道团的一个连,混编近卫军的两个营;从亚历山德罗夫卡又来了最亲近的近卫团残存的两个连;宫中还部署着防空炮连,炮口冲着大门口。有几名宫廷将军领导这些部队,格罗坚将军还参加过战斗,富有战场经验。他们顺着皇宫的院墙围成了散兵线。哥萨克卫队骑着马在墙外巡逻。
兵力不少,而且都忠实可靠,准备保卫皇宫。与他们对阵的那些士兵群处于混乱状态,相互间不协调配合,是不会有战斗力的,他们连接近皇宫都休想。
可是,这些军事长官突然发现,他们这些被豢养多年准备保卫圣驾的部队,却未必顶用:如果迎战人群并守卫皇宫,在双方对射时保不准使至圣至尊的皇上家庭成员受到伤害,说不定还会使皇宫受损。
于是,他们来请求皇后陛下拿主意。
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夫娜保持着全部勇气和表面的镇定,好像完全感受不到连日来不断折磨她的病痛。她现在看起来像是将军中的最高首长,是自己皇宫城堡的第一司令,是个七拼八凑的卫戍部队的毫无疑义的官长。大概,她平生第一次得到了这样的权力:可以不必通过对自己的皇上丈夫施加影响,不必通过那些顺从的大臣们去发号施令,不用去影响谁和劝说谁,而有权直接用兵和宣布开战。
皇后活了45年,作为女性的局限,使她没有直接控制事变的权力,这使她苦恼不堪。在这事态剧变的日子里,她聚集起全部决心和勇气,显得比宫廷中所有的男人和将军都更勇敢,更有权威,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下决断的信心。一切东西在她看来都模糊不清了,仿佛一个变成两个、三个,她不再能当机立断地、确切地审视应当怎么办。
同意他们打?
专制制度变得完全不像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夫娜一生所见的那样直线发展。
皇宫有了被摧毁的危险,飞到窗子上的流弹有伤到孩子们(还有可能伤到太子!)的危险;极其亲爱的卫队有受伤和死亡的可能,她看容貌和姓名就认识他们,也了解他们的家庭;还有近卫军水兵(有多少人曾陪伴她坐快艇游玩啊!)以及混编团的近卫军战士,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来犯者,这些人也是皇家近卫军的团队——这一切都削弱了她下达战斗命令的决心。
而那些头脑简单的工人,他们闯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抢劫和复仇,或许过一个小时他们真就来了?对他们,她就不能有恻隐之心吗?
对她的诽谤和诅咒还少吗?说什么,她是个德国人,是外人,她不顾俄国人民的死活,只是可怜德国战俘——要不是因为她是个基督徒,刚从教堂做礼拜回来,就为这个指控,她哪能不下令开枪呢!
而要真的朝这些愚人开枪,那就是对一月九日可怕事件的重复,一切武器都在你手里,可你却无能为力,这就是智枯计竭了!
有多少次在丈夫犹豫不决和不知所措的情况下,皇后却由于渴望行动而急得浑身战栗!眼下,将军们直接找她来讨令,可她除了软弱无力外,却什么命令也下达不了。
她张着嘴,双眉无力地低垂下来。
她进退两难。
不知为什么,除了皇宫外,整个皇村突然停了电,这就更加重了恐怖气氛——在这样一片黑暗中,夜间的暴乱显得更加隐秘而可怕。
这时,布克斯格夫登男爵夫人把皇后叫到窗前。她们看到,皇宫前的小操场上,列辛将军正借着街灯和宫廷玻璃的亮光,带出混编团的两个连,并把他们布成散兵线,显而易见,他是在为即将来临的战斗做准备。
步枪的射击声听起来真的越来越近了。有人说,离这儿五百步远有个警察被打死在哨位上。这里也眼看着就要开枪,在你的眼前发生流血事件了!然而,布置在公园铁栅栏旁的岗哨又无力自卫!不!不能容许这样!血不应当流,更何况是眼见着流血!
上帝啊!上帝!千万别因为我们而流血啊!
可是又能怎样呢?
皇后命令:把所有军队都带进皇宫里边来,并且撤回铁栅栏外的岗哨。
可是,既然不打仗,那就非得进行谈判不可了?
是的,这是明摆着的,是得想法儿调停好,谈好。得派出谈判使者。
派谁呢?往哪儿派呢?去找谁谈呢?
大家想到了皇宫管理局长普佳京公爵,可往哪儿派呢?往市政管理局派,暴乱分子聚集在那里。要提议保持中间立场:如果没有外来侵犯,皇宫的军队就不开枪。
在城区的黑暗和皇宫的光亮之间形成一条清晰的界线。皇宫里等待着。外面那些人不时地叫喊着,唱着歌靠近。然后又离去。
可是,严禁入宫的禁令被破坏了。一些来路不明的人闯进来,在昏暗中与宫里的人小声嘀咕着。消息传进宫来,并散布开来:宫内只要想自卫,外面的炮兵就要给皇宫以摧毁性的打击。尽管皇村卫戍司令白天就提醒说,皇村的炮兵部队没有炮弹,可这时候,很难使负责守卫的普通士兵相信这是真的。
上层也激动不安起来。本来住在外面的一些宫廷官员,像本肯多夫一家或者阿普拉克辛,也都聚集到皇宫来了。这些人需要留在这里,恐怕是得安排在仆人的房间里了。
阿普拉克辛伯爵领会并进一步发展了已经采取的和平调解方针,请求皇后恩准,要给生病的阿妮娅·维鲁鲍娃和她的四个护士、三个医生在宫外找个地方搬出去,好减轻其他人的紧张感和危险感。
皇后惊讶了:她是说了,要爱好和平,可是,难道这就意味着要背叛朋友吗?
哦!这14年里,在她与阿妮娅的交往中有多少痛苦、忍耐和压抑啊!在皇后看来,没有一个女性像阿妮娅那样更可信任,却又更任性、更讨厌,甚至引起她的醋意。但她不能为了其他人的平安而牺牲阿妮娅的生命。皇后没有拿定主意是否把孩子送走,特别是正当阿妮娅出麻疹的时候。
她现在觉得,她倒是更应该与这个伯爵分手。
普佳京公爵从市政局回来了。停战的建议被接受了,但是,作为接受和平的标志,皇宫巡逻队必须戴上白袖标。
好吧。(扯开两块桌布当作袖标。)
皇宫卫戍部队要向革命的卫戍司令部派出自己的代表。
可以。
还要向国家杜马派出使者以表示对它的承认。
再没什么了。好吧。(皇宫卫戍部队没经过战斗,就不知不觉地加入了暴乱者的行列。)
可是,值得庆幸的是避免了流血。
这时,邮局来电话转达皇上刚刚从利霍斯拉夫尔发来的电报,这封电报使皇后高兴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皇上证实,明天早上他可望到家。
啊,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明天他本人就到了,这种杳无音讯的状况就要结束了。(大概她平生第一次承认自己的丈夫是位强有力的君王。)
皇权这副重担只需挑到明天早上就可以了。
可这时又有人来报告,说皇宫部队的情况不妙,来自外部的消息和威胁对他们产生了影响。甚至有这样的迹象——他们要离开皇宫。
军官们巡视了自己的连队,并且打气说,现在到了以实际行动对皇上表忠心的时候了。
哦,不,不能这样!皇后知道在这种时候该采取什么手段。皇上曾带着太子多次检阅部队,受阅部队曾是怎样欢欣鼓舞啊!应当理解人民群众纯朴的心灵——他们崇敬皇上一家,在皇上面前他们甘愿献出一切。
玛丽娅·安图阿涅塔最好也马上去检阅自己的瑞典人队伍。
皇后真的决定亲自在宫院中检阅自己的军队。人们提醒她说,外面很冷,可她似乎忘了自己患有数不清的疾病。皇后坚决地走了出来,这些天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信心十足过。
这时,这些忠实可靠的人挺直身子,精神振奋地瞧着皇后,随时准备以死建功!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皇宫大院,几个连队在院中排成方队。严寒达到摄氏零下23度,满天星斗通过灯光照射进来。听得见黑暗的皇村里的枪声和歌声。列队受阅的士兵被预先告知,在回答皇后的问候时要小声点儿。
皇宫楼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敞开着两扇宽大的宫门。两名侍卫官从宫里出来,分站到两旁,手中高举燃着蜡烛的大烛台,尽管这烛光并不能使院子更明亮。
身材高挑、匀称,仪容威严的皇后穿着皮大衣,围着绒毛围巾走了出来,在她向后仰着的头上仿佛戴着隐形王冠。
18岁的玛丽娅体态丰满,招人喜爱,穿着毛皮大衣,和母后并排走着,没有一点儿威严。
军官小声而清晰地向部队发了一声口令。
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皇后和公主绕队而行,她们既不能行举手礼,又不能亲自喊口令,只能微笑着向士兵们点头致意。
皇后本该大声清晰地对士兵们说点儿什么,可她又没想出来,再说她还担心自己的口音不纯。
皇后其实也可以小声地对军官们说点儿什么,甚至是很应该说,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难道说:“真冷啊!这天儿多冷啊!”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什么原因,许多士兵阴沉着脸,回答问候时嘴半张不张的,怎么也显露不出那种通常的喜悦。皇后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满心不悦。
检阅竟然也成了皇家的一件难事。
两个至圣至尊的女人走完一圈就回去了。本该再下到地下室去看看待在那里的部队,可是,皇后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已经力不可支了。
士兵们被一组一组地从院子里带进一楼走廊,在那里他们喝了茶。
哨兵们为了暖暖身子,带着枪支蹦跳着。
远处黑洞洞的,闪烁着火光,传来醉醺醺的说话声和稀稀拉拉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