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第二百零五章

涅利多夫的房主名叫阿加凡格尔·季奥米多维奇,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给人一种安全感。

主人来叫他吃早饭,由于刚在外面走过,寒气使主人显得神清气爽,身体健康,事实是他已严重秃顶,岁月和金属粉尘使他面色发黑。他没有表现得像昨天那些戴着破红布条的人那样高兴。他的双颊凹陷得厉害,下巴和眼神却显出坚毅。他透过长长的黑胡须说:“不——不,尊敬的大尉,您哪儿也别想去,今天的局势比昨天还紧张。您不必客气,只是这里有点儿挤,您就将就一下,休息休息吧。”

他们吃了早饭,吃的是煮土豆浇色拉油、白菜和酸黄瓜,全都是素食;外加一杯没加糖的清茶。

主人又出去了,但不是去工厂,因为各处都停工了。

涅利多夫大尉就这样留在了自己这间极小的、只有一扇窗子的房间里。早上主人撤去护窗板时,露出了脏雪覆盖的、带着工厂油烟、对着别人家砖墙的一间狭小的仓房。这就是一切。在城里,这时会人潮翻涌,呼啸着流动。可这里只有两根冰凌从房檐上耷拉下来,也是脏兮兮的。这里连一丝风也没有,连只麻雀都飞不进来——这里什么都没有。

涅利多夫今天醒得很早,天还黑着。他立刻没了睡意,头脑里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正在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自己不能行动?他处于什么地位——俘虏?被拘禁者?伤员?还是逃兵?似乎哪类都不适合,什么都不像。

昨天的事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他。死倒是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于俄罗斯士兵手中!发生了那样的事,还怎么做个军官?肩章还有什么意义?整个俄罗斯还有什么意义?只要有一个命令不被执行,军队就得瓦解,更何况是士兵要打死军官这么严重的事呢?

如果他身体健康,肯定不会勉强在这里躺着,他会趁夜深人静赶回营房,那时街上人不多,他能很容易地找到地方冲出去或者还击。可是,由于这条麻木的腿,他不能动弹,连四分之一个军人都不如。

天气看起来很晴朗,可是,在这个小房子里,看不到窗外的景象。挤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仿佛不是距营房只有两俄里,而是待在另一个城市里。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一个自己人,也没事可做,强烈的忧愁笼罩着涅利多夫,他想不出怎么熬过这漫长的一天。

除了一张床、一个五斗橱、一把做工粗糙的软椅和一张普通桌子外,这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当然也放不下。窗子不大可仍分成了四格,窗台上摆着一小盆天竺葵。屋角上方悬挂着一尊不大的、发黑的圣母像,披着普通的廉价衣饰。五斗橱上铺着织有花边的长条台布,上面放着有两块托板的翻转式日历,左边的托板上画着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右边的画着现今在位的皇上。日历是一九一七年放上去的,一切设置都是为了纪念罗曼诺夫皇朝300周年。

这就是小屋里所有的东西,这里连一本书也没有。即使有,涅利多夫也读不进去。

涅利多夫从没坐过牢,可这一天他体验到了监狱的滋味:这里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没什么可看的。躺着不好受,坐着也不好受,心里火烧火燎的。大概当你束缚自己的时候,监狱里的生活会更加难受吧?

这烦恼甚至不是由于坟墓般的死寂,不,而是由于薄薄的墙那边年轻的房客,一个女裁缝一个劲儿地哼着歌。她用机器做活儿的时候,就不出声了,只听得见不时地敲打几下什么的声音。可只要她不用机器,就立刻又哼哼起来。有时是普通的歌子,这倒没什么。可是,她哼的更多的是什么革命歌曲,涅利多夫从没听过这样的歌,但并非猜不出来。

大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

我身旁各坐着一名宪兵。

请你们打碎并取下镣铐,

允许我自由自在地活动,

我要教会你们热爱自由!

她唱得兴致勃勃,对这个曲调情有独钟。尽管窗子很小,歌声还是进入了他这个小屋。看样子,对她来说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要不是有紧活儿,她准得飞奔到街上去,现在她只好用歌声来代替了。

这欢乐的歌声和反抗性的歌词穿过墙壁,增加了他的烦恼。

可是这也没能使她满足,她到处跑动起来,还到小屋里来跟大尉逗话儿。

“喂,我说大尉,”她对大尉的称呼也过于随便,“旧时代结束了吧?”

一小绺亚麻色的鬈发掉落到她那单纯得有点儿傻气的面颊上。

涅利多夫开始以为她在挖苦他,她马上会跑出去把人群领来惩治他。(他不害怕,对他来说什么都已无所谓了。)可是她没有,她对他并没有恶意,也根本不是挖苦他。她这是想让人分享她所有的欢乐,并且对他的冷漠感到惊奇。她瞪大那对小眼睛,仿佛观察着怪物一般。在这陋室中,他那金色的肩章看上去令人感到奇怪。

“您这是什么?”她碰碰他胸前戴着的蓝色的圣安德烈近卫军十字勋章,“这又是什么字,不是我们的字吧?”

十字架上写着:SAPR,也就是:Sanctus Andreas Patronus Russiae。可是,谁认识这拉丁文呢?又是为谁写的呢?

“圣安德烈,俄罗斯的庇护者。”

“这个骑马的人是谁?”

“胜利之神格奥尔基。”

“这是什么?”

“莫斯科城徽。”

“为什么是莫斯科的?”

“因为鲍罗金诺会战时,我们团成了莫斯科团。拿破仑战争即将开始时,皇上由普列奥布拉任营扩建了我们团,但开始它叫作利托夫斯基团。”

女裁缝欢快地尖叫一声,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跑出去,马上又拿着一朵鲜艳的厚棉布编成的大红花回来:“这是给您的,请让我给您别上。”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她一边把大红花与安德烈十字章并排别上,一边嘿嘿笑着。

涅利多夫一次又一次地挪开她的手,千方百计地解释说,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他觉得这朵红花就像只癞蛤蟆。

女裁缝感到委屈,她跑进隔壁房间,又愉快地唱起来:

我们要用武力夺回——

被用武力夺去的一切!

她又轻飘飘地跑进这间小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知她有点儿傻还是怎么的。

她令人更加烦恼,折磨人的神经。他尽量不去听她的歌声。

后来,她停下缝纫活走出屋去,这总算让涅利多夫轻松了一点儿。

这时,他站到五斗橱旁去看那日历本,端详着皇上若有所思的发暗的脸。

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当然曾有他自己的操心事,不过这一切都变成穿着贵族服装的历史画卷了。而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则完全像个活人一样在日历上给人一种呼之欲出之感。

涅利多夫心想:他仅仅是个大尉,进入这间屋子里尚且是个奇迹,他的肩章在这里发光闪烁真令人奇怪。而皇上进入每户简陋人家,当然是不拘礼节的了。你看,他不就是这个老工人的自家人吗?

不知为什么他给一个军官提供避难所。一个军官却在工人区被一个工人掩护着。

那又有什么不能的呢?工人——他们是严肃认真的人。涅利多夫回忆起战争初期,在华沙火车站登车前,他让被动员来的彼得格勒工人们再去与家人告别一次,结果他们一个不差地按期归队了。“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们这是去保卫塞尔维亚弟兄们不受德国佬侵犯。”他们战斗得也很出色。他们是老实人,现在这是把他们惹急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涅利多夫大尉郁闷得仿佛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全部生命,过去的事将永远不会复返。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只求摆脱这无所事事和被俘的状态。他不能再这样萎靡不振下去了!在营里,他哪怕只是通过解释帮助恢复秩序也好啊!

天快黑时,阿加凡格尔·季奥米多维奇回来了,他一回来就马上来到客人这里。昨天,当他在守门人的小屋里出现时,是那么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可是现在,他就坐在床上,穿着深色的呢绒斜领衫,剪着普通的发式,粗糙的头发,大片的秃顶,增长的年龄和多年的劳动没有影响他根深蒂固的坚定性。涅利多夫怀着敬意看着他,并且已经与他心灵相通了,就像原本是同一个民族但后来被分开的儿女,可为什么被分开呢?

阿加凡格尔·季奥米多维奇走遍了全城,走过了铸造厂大街、涅瓦大街,还有其他地方,他什么都看见了。人们在大闹特闹。全彼得格勒没剩下一个权力机关,你想抢谁就可以抢谁。

火灾、迫害、毫无秩序的胡乱射击,还有流弹伤人。

所见所闻没有任何高兴的事使他脸色明朗。

“唉,事情好不了啊!”他想道,“唉,人民够受罪的。”他又想,“人们在干什么,谁也不晓得。”

涅利多夫想弄清楚,这一切是从哪儿开始的,怎么开始的。

“你不罢工试试,”主人说,“他们准会把你的眼珠打出来,我们自己也怕他们。他们虽然只是一小撮,可是,却管得了一切。事情总是这样:谁胆大妄为,谁就占上风。你瞧,他们是怎么想的吧:把所有的权力机关都赶跑了,好像不要一切权力也可以生活。”

涅利多夫怎么才能逃离这里呢?

主人说:“没啥好想的,他们会把你撕成碎块的。”人们今天的情绪比昨天还激烈,他们尝到了血味。莫斯科营已经投降,营房同样被交出去了。而其他的营房,像桑普森大街上的那些营房还在还击。(涅利多夫心想,这是自行车营。)

可是,不能没有他们那个营啊,也就是说,那里不能没有军官。涅利多夫正应该到那里去。

傍晚吃过饭后,主人打发邻居家的小孩到莫斯科营去找营长,悄悄地向他们说明了情况。

小孩很晚才回来,雅科夫列夫大尉命令涅利多夫大尉一早就到营房来。

“好吧,”阿加凡格尔·季奥米多维奇明白了,“我这里有个熟悉的马车工。让他套上车,趁天还没有亮透把你送走。我把自己的皮袄给你裹上到营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