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首都主要的军官集会场所——军人之家的正门上方是椭圆形的玻璃窗子,正门的台阶铺着大理石,二、三楼的回廊边上围着栏杆,四周有许多壁柱、镜子以及蓝色、金黄色、栗色的门;环绕着各种色调的客厅,有深玫瑰色的“女士厅”、咖啡厅、浅绿色的“男士厅”、小吃部,还有镶嵌着绘画玻璃的极其昏暗的食堂(里边什么吃的也没有)。上述所有地方,乃至边座旁边的音乐厅里,都挤满了相识的和不相识的军官,大家或三五人一伙,或十来个人一群地聚在一起,不知是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解释,还是想得到支持。
这些军官来自各种部队,什么职衔都有,所有人都没带武器,也没偕夫人,而且是在工作日。军官们服役的时间长短不一,有的刚刚一年,有的则已有25年。他们从未想象过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这种事:在一天里统统被解除了武器,被降了职或者解了职,有的还被判了死刑。
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还是要表现出军官的样子,要昂首挺胸姿势端正地走路。
所有人都无可幸免。这不,他们现在就被赶到了一起,来到了铸造厂大街和基罗奇路拐角处的一座楼房里。这座楼房了解他们往日的荣耀和成就,知道他们曾如何度过闲暇时光。它依旧富丽堂皇,依旧摆满一组组青铜器皿和壁灯,或许,这是最后一座楼房,不知为什么拥有无限权力的蛮横无理的士兵们没有闯入。军官们被赶到一起,等候着开始,他们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要开始什么。置身于这个被破坏了的世界里,令人忧郁和害怕,然而,作为一名军官,这些又不能说出口。
玫瑰色的客厅里有两个华美的枝形灯架,每当有人在镶木地板上走动时,灯架上的装饰坠儿就会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客厅里有一伙人,其中有一名中校,镶着一颗金光闪闪的门牙,他还有精神开玩笑:“先生们,现在,现在将要画一条定居线,只不过它是这样的:禁止军官在首都居住。但作为例外,将发放一些短期居住证,就像这位上尉得到的一样。趁着国家杜马还在发放,赶紧到那里去领吧!”
他那长着淡黄色唇须,略显粗野的嘴唇富于表情地动着。
这位赖采夫·亚尔采夫不是在装样子和逞能,这只是他的一种生存方式。既然在战壕里他们都在开威廉的玩笑、开飞行员的玩笑、开在敌人炮弹包围中闲谈着的那些人的玩笑,那么,现在又何必改变风格不开玩笑了呢?不是说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对某个人有可笑之处的吗?这话确实不假。比如军官们从彼得格勒的营房里往外跑的时候,他们自己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好笑,可许多士兵却觉得很有趣儿。
昨天,在果戈里路,突然有一伙士兵转身向他走来,一个粗野的大下巴士兵喊叫着让他交出武器。赖采夫·亚尔采夫感到刹那间一切都飘然升起,盘旋上升,甚至不像是在他的头脑中,而是在某个更高的地方,从那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并且从那里向他降临。这是他在劫难逃的东西,可他还是希望别被碰上。出路只有一条:抽出马刀砍他。
就照着这个大下巴,来一个高超的骑兵式大回转。可这样一来,他自己精神上也将备受折磨。为杀死一个俄罗斯士兵而死在彼得格勒的大街上,连40岁都没活到,正处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却死了,这太荒唐了,叫人心里发紧。
看来,不能杀死这个士兵。
这样,他自己也就不会被杀。看破这些一定很可笑,还是冷笑着把武器交出去吧。赖采夫·亚尔采夫中校,这位世袭贵族和骑兵,鼓足勇气抽出长圆形的刀身,把它高高举起,这时才把心爱的军刀交出来,就当它是没用的累赘。
他冷笑着交出了武器,顺着果戈里路继续向前走去,迎面走来一位军官,跟他一样空着手。来人把右手举向帽檐,向他致意,空着的左手则在胯旁的空刀鞘上轻轻地拍打着。
首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士兵们侮辱他时,他会是那样冷笑着忍受。
他现在仍旧带着那种冷笑,把一切都讲给了这里的谈话伙伴,尽管讲得不太详细。
不知出于什么误会,他们暂时置身于陆海军大厦,并且完全没有危险。或许还可以回家去,待在家里不出门。可你待上一天,两天,那以后怎么办呢?不是还得回营房吗?
可现在不能回去!
然而,回去得越晚越糟糕,也会加重士兵的怀疑。
再说,回去又能怎样呢?部队的武器都在士兵手里,军官们却摸不着边儿!
这世界可真是翻了个个儿!
新的经历是那么陌生,想找个人商量是那么难……他们毫不宽容地让你用红花把前胸装饰上,还得往毛皮高帽上插一朵,这样才能和士兵一起列队到杜马去。(顺便说说,现在在这里几乎没有谁戴着红色饰物。是在更衣室摘掉了,还是藏到了衣袋里?)要知道,这可是去国家杜马呀,这可是罗江科的号召,他是个合法人物。
可是跟士兵在一起,他也没能变成可信的人,人们仍然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除了这个杜马,彼得格勒还有谁呢?只有它号召在部队中恢复秩序。
可是,既然撒开了手,既然不能忘记那些可怕的时刻,那些受侮辱的时刻,这个秩序怎么能恢复?
不用说,回营房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不被人理解的。回去,就意味着要求士兵们不到城里去持械抢劫,他们每次离营,都得请求准许,难道这还有可能吗?要让他们把从军需库里抢来的枪支弹药交上来,这也是可能的吗?
不,恢复以前的那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要么就去适应我们不在的这几天那里所实行的生活方式?甚至采取更尖锐的腔调,以显得没人怀疑他们的革命性?
他心中充满了消极情绪。疲劳达到了极点,疲劳得没有反抗的能力,疲劳得对什么都漠然置之。
一个身材魁梧、神情忧郁的上校,有一副普通的面孔,但仿佛比普通人的脸盘小得多。这样的脸庞在团里的队列前让人看上去很受看,他不顾摆在眼前的事实,说:“不,先生们,这一切都取决于我们。这些是我们自己丢掉的。”
不过,他不是近卫军,显然也不是彼得格勒卫戍区的。
说起来,赖采夫·亚尔采夫也用不着回军营去:他是来彼得格勒度假的,他的团在前线。在到达团里的第一仓库之前,他要返回营房只能面对失去军刀的耻辱。而他到这里来,是为了领取受保护证,以免再遭到新的侮辱。
正在这时,电铃声响彻全楼:在叫他们到大礼堂去。这时,另一个惊惶不安的人从他们那伙人中向伊兹马伊洛夫团的一个人走去。这人肯定地说,一个小时之前,杜马军事委员会的恩格尔哈特上校公开发布命令:如有军官强迫士兵交还武器,立即枪毙!
什么?什——么?这不可能!
多么荒唐啊,国家杜马号召的正是……
军官们走进礼堂,各自找地方坐下。
他们不习惯公开的会议。可是,主席台上的人们已在桌子后面落座,所有人胸前都有红色的饰物,虽然没有惹眼的大红花结,却有简单的胸花。这些人是自作主张占据了职位的。
他们提名任命了主席、秘书,有佩列特茨上校、扎舒克上校、德鲁茨科伊·索科林斯基上校。革命的那股热潮把他们抬到了那里。
他们接二连三地讲了起来,都说些什么呀!
“……你们中的最优秀者要带领士兵去攻击……制度。”
谁去呢?
“……军官和士兵之间的障碍物轰隆一声倒塌了,并建立起了内部的联系。农奴制的鬼魂永远从军界消失了!”
礼堂里一片嗡嗡的谈话声,人们并没有好好听。
“……军官公民们!……”
你看,还有新的叫法呢!
“……要带着清新的头脑,以获得新生的姿态,尽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并恢复以平等和兄弟友爱为基础的与士兵的精神联系。在那位具有集体精神、来自人民行列的准尉的支持下……”
有一个年轻人跟赖采夫并排坐着,是个长着一张聪明的脸的水兵:“这是自杀者的集会。难道你们能让那些人发善心?永远不能。我了解他们。”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冒充大学生跟他们一起混过。”
可台上的人说出这样一种打算:或者现在就全体出动以游行队列到杜马去,甚至可以示威式地经过涅瓦大街(“先生们!何必非要全体?难道派个代表去不行吗?”)或者派代表团,但是,它需要带着全体参会人员的决议去。这可以是对国家杜马表示欢迎,欢迎它在追求自由的高尚事业中领导人民运动;也可以表示联合的意愿:目前在彼得格勒的所有军官,将与人民携手前进。他们,集合在这里的军官们,一致(不知为什么他们坚持说一致,似乎有一个反对者也会把一切都搞坏)决定:承认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的政权,直至下一届立宪会议。
这时,响起一片愤怒的声音:这太骇人听闻了!为了回营房和在彼得格勒的街道上自由行走,要他们付出的代价不是太大了吗?在俄罗斯,统治一切的是沙皇,他们是向他宣了誓的,现在,他们怎么好再去承认由社会活动家们组成的什么临时委员会的政权呢?这样一来,把沙皇陛下往哪儿放呢?
不过,在皇上到达首都之前(但愿这些军列走快点儿,它们被耽搁在哪儿了?)承认这些也可以,即便等到常设政府的成立也可以,但是,为什么要承认到立宪会议换届?莫非俄罗斯不存在了?需要重新建立它?
为数不多的人心中明白:这是表示赞成“立宪会议”这种提法。
在礼堂里,在讲演者中,都看得见年轻人容光焕发的面孔。
邻座的是位船舶工程师,他说:“难道我们这些军官被培养出来是为了和他们对抗?要想了解他们,就得先在他们那残酷的血液中好好洗浴一番。你瞧‘玛丽娅’舰队这几次爆炸,还有阿尔汉格尔斯克附近的几次,以及发生在仓库的那次火灾;这不,一月里‘切柳斯金号’破冰船也炸毁了。这些,您以为是谁干的?”
他本人现在是白海舰队的工程师。
一小伙人在台上讲着,还有个叫霍缅科的什么上校,事变进程的可怕转变却增加了他们讲话的力量。他们已经在直言不讳地呼吁,不是呼吁良知,而是呼吁自我保护:“不管你们有什么信念,但为了能走出这座楼,为了能在街上行走,为了下个昼夜还能戴着自己的肩章,大家就同意了吧,而且要一致同意!这样你们就能得到在各处都可以通行的注册和证明。”
那位看起来很勇敢的魁梧上校坐在过道旁、赖采夫的斜前方,声音低沉地对邻座的人说:“多么下贱啊!在新的统治者面前这样卑躬屈膝!我们究竟是怎么了,军官先生们?!整个战争期间难道不是我们在带领军队吗?我们怎么会这么快被打垮!我们这里有多少人啊?”他环视礼堂,“有1500人,如果按每个人顶40个士兵,我们就代表着6万军队。”
“士兵嘛,您就不要算上了!”前排的人响应说。
“好吧,那我们就是1500人。”
“可现在都是赤手空拳。”
“好吧,几乎赤手空拳。不过都有一定经验。可现在却要接受这种白痴般的建议,还要赤手空拳地列队去祝贺杜马。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到达目的地并且进到里面呢?可以抓住士兵的枪,夺过来就开枪!要是把他们那帮醉鬼驱散,那么第二帮也就没有了,什么都不会再有了。这确实是个成绩!要不现在就站起来,申明自己的观点,大家商量好马上就可以去!但是要知道,我们已经被分化了,马上就会有人跑去报告的。我们已经不像同一支军队的军官了。他们都对我们干了些什么呀,啊?”
他十分坚决地站起来,伊兹马伊洛夫团的那两个人也跟着他,顺着过道走了。
加尔杰宁看了一眼赖采夫:“走吧?您不想走?”
他猛地站起身,也跟着那几位走了。
不,赖采夫·亚尔采夫留下了。就算是从幽默的观点出发来评价这一切吧!
彬彬有礼的恩格尔哈特出现在台上。他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呼吁书草案念起来:“……令人痛心的是,无论士兵中间,还是军官中间,都有人民事业的叛徒,很多争取自由的忠诚战士死于叛徒之手……”
唉!这离枪毙岂不是不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