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会谈中每讨论完一条,米柳科夫都更加放心了。他最担心的是社会主义者们变卦并自己着手组建政府,可他们还真的没有这样的打算。关于战争和同盟国问题,他们没有谈,这太好了。那么,立宪会议呢?这是从20世纪初开始,知识界最常用的口号,这个口号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放弃了看上去就是公开的自我背叛。今天军官们同样从军人之家带来了“立宪会议”,在这里他却悄悄地劝说他们取消。立宪会议对于所有人都是可爱的海市蜃楼。然而,蜗牛走得慢——终究能露面。重要的是眼下取得实际权力并且使立宪民主党的政府得到巩固,但是,那时候立宪会议可能也就没必要了。
没有出现什么太难谈的条款,这使米柳科夫颇为惊喜,以至于他忍不住说:“好吧,你们的条件看来完全可以接受,能够作为协议的基础。我一边听着你们的谈话一边想:我们的工人运动从一九〇五年起,进步有多么大啊!”
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蛮横无理的左翼分子还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逝,尽管处于总的联盟之中,跟这些人还是很不好说话。但他还是故意说了这番话,为的是讨好他们,使他们缓和态度。要知道,一切谈判与妥协都不只是相互争斗,也是相互支持。政府军正向彼得格勒开进,没有人能抵御,目前已经是第三天没有任何政权了,双方都处境危险,需要尽快使谈判取得成功。他们应当尽快取得政权,同时又不允许危害军队以及作为根本的君主政体,这是为过渡阶段铺平道路。
米柳科夫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了。确实,吉姆梅尔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可纳哈姆基斯给人的印象只不过是个值得赞许的人,他在社会主义者的领袖中可能还是出类拔萃的。米柳科夫对他极尽殷勤。最后,他很随便地请纳哈姆基斯把写着谈判条款的那页纸给他,他好亲自过目并进行整理。
纳哈姆基斯自己又看了几眼,然后递给了他。米柳科夫把一页空白纸放在手旁,一边抄写一边继续讨论。
他觉得,关于不预先决定管理方式这一条算是谈妥了,可以把这一条勾掉了。这样,一共就不是九条,而是八条。为了不改变原来的号码,把“取消一切阶层的、宗教信仰的和民族的限制”一条从末尾移到受重视的第三位上。这简直就是娱乐,而不是谈判!这一条工人代表苏维埃也可以不提,立宪民主党人自己总是把它放在其他各条前面来谈。
关于用分散组织的人民警察(其长官是选举出来的)取代直属于中央政权的国家警察问题,米柳科夫没有去争论。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国家保卫系统的暂时性破坏,而这已经在灾难性地发生着:警察正遭受追捕和驱赶。从另一方面说,这直接来自解放组织成员和立宪民主党人一九〇五年的旧纲领,即:不让中央政府手中掌握反对人民的集中的警力,合理的保卫问题同样能逐步得到解决。毕竟我们大家都来自同一个知识界。
至于城市自治会的选举问题,就容易得多了。
他们之间的一致多于争议,这令人惊讶和高兴。这使米柳科夫怀疑,当初成立进步联盟取代左翼联盟是不是搞错了。
还有一条,完全不具有国家意义,只具有局部的、暂时的意义,但是看得出,这一条对于依赖自己的士兵的苏维埃来说是重要的:不把在革命关头驻在这里的作战部队调出城去,不解除他们的武装。当然,这有点儿奇怪:怎么,对于这些预备役来说,战争竟然也结束了!不用说,这里有个偷换前提的逻辑错误,可以进行争辩,但实际上在目前这种时候,靠这些散漫的士兵也真的什么都干不了,因此,这一条很容易接受,尤其它是作为转变政权的一个条件被提出来的。再说,部长们本身在没有卫戍部队的情况下,面临沙皇反革命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可是,项目单的最后一条简直就是一颗炸弹!——要求军队自治!实行军官选举制,而且是在战争的紧要关头!如此疯狂的要求正常人是提不出来的。显然,苏维埃的代表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的全部意义。
可他们竟不妥协地坚持己见!
怎么会是这样呢?米柳科夫已经向他们说明了:世界上从来没有选举的军官。
可是,纳哈姆基斯开始论证说,只有军官受到士兵信任的军队才是强大的。
“您不是亲口说,你们正在印刷《告士兵书》吗?”他提醒吉姆梅尔说。
可吉姆梅尔都没弄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克伦斯基仍然神情忧郁,没参加辩论,这时干脆就溜了。
奇赫伊泽瘫软无力地打着盹儿。
索科洛夫一去不回。
这两个社会主义者统一了思想。
杜马的人都靠边了。利沃夫大公把一切都赋予一次爆发,就再也没有发火。舒利金醒过神来,尥了一通蹶子,说实行军官选举会把一切都毁掉,然后重新陷入了沮丧状态。
到深夜3点钟时,所有人都支持不住了。可米柳科夫知道自己还能挺住。他最擅长的事就是慢慢地磨倒对话者。他通晓这门艺术:突然离开分歧的基本点,开始从侧面对某个次要之点磨呀磨,然后,再从这里逐步回到主要之点上。他还具有找到有利于和解的语言方式和技巧,这样的方式既能使论敌满意,也给自己开辟出自由的行动路线。
米柳科夫发觉,苏维埃的会谈项目单已经被糟糕地重新排列过:关于人民的公民权利一条扩展到军队;关于军队自治一条在各处都提到了,并且大体上是互相重复。他接受头一条,但坚持要修改为:政治自由可以扩展到军职人员,但要在军事技术条件许可的限度内。从而,军队自治一条也就开始被从边上一点点地往下“啃”,要是想继续啃它,那就采取可接受的方式:在部队保持严格的军纪并履行军职的情况下……
吉姆梅尔的辩论进行得也很聪明,他并没说这是苏维埃的头面人物们想出来并坚决主张的。至于群众的这种极端要求(士兵们只能接受选举出来的军官),苏维埃则能够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但是,如果完全忽视民众的要求,那么运动一冲就会把政府的一切阴谋诡计荡涤殆尽。
他提醒说:“请不要忘记,实际爆发力量只在我们一边。只有我们能够抑制灾难!”(他觉察到这些有产者相信这一点,而这正是有力的话题,于是,他就施加压力。他和纳哈姆基斯都知道,1号令已经送去付印了,对方没有退路了。)
是的,米柳科夫也明白了这一点:没有苏维埃就管束不了民众,也不能击退外部的反革命力量。可他仿佛没听到灾难将至的威胁,对这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倒提醒他们注意伊万诺夫所带来的危险。他有步骤地施行迂回战术,从边上往下啃呀啃。苏维埃的人对他说,他们的要求本来就够微不足道了,可他还是要把这些要求“啃掉”。
军官选举一被“啃掉”,他就觉得,关于管理方式这一条他也赢了,他按照谈判的最高准则,立即不知疲倦地、出其不意地投入反攻:
“这是你们对我们的要求。不过,我们也得对你们提点儿要求啊。”
吉姆梅尔心中暗想:好吗!好吗!我们现在很快就会被支持新政府的义务给捆住手脚,这样就会束缚住苏维埃的主动权并断送民主。
不完全是这样,但好像是这样。士兵的无政府状态把有钱的老爷们吓得光想着士兵们那乱糟糟的样子。米柳科夫真的想请求苏维埃发表对应宣言,与政府宣言同时印出;政府接受苏维埃的条款,苏维埃则需确认:政府的成立是根据它的同意并且应该被民众视为合法。
看来,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让苏维埃也参加政府?
不,米柳科夫没请苏维埃直接参加政府,而是请他们再发声明表示对军官的信任,并且要谴责强抢民宅。
又是关于这事?不但不选举新军官,而且要信任旧军官?可这不是反革命吗?这不是忠于沙皇制度吗?
就在这时,索科洛夫回来了,他冲进屋来,从来没这样激动不安过。原来,他跑到那儿去了,了解到杜马军事委员会那里正在起草对军队的宣言,现在正在读校样。原来,宣言里说的是所谓“德国军国主义”“完全的胜利”“把战争进行到底”!这叫什么事啊?!
背着苏维埃发布这样的宣言,这正是资产阶级集团令人气愤和阴险之处!(索科洛夫还真够聪明,没有表露出他们自己搞出了个什么样的1号令!)这至少是他们那方面不正当:苏维埃在会谈中委婉地绕过了继续战争的问题,资产阶级集团却一味蛮干!苏维埃招致重大牺牲,把自己置于欧洲民主派舆论的攻击之下,可杜马的人们都干了什么呢?!
不错,这事是不在场的古奇科夫干的。米柳科夫马上对他这种不知深浅的行为表示不赞成。米柳科夫重复在这些睡意蒙眬的“死尸”中几乎已经达成的协议。
苏维埃的人随便地问:“政府都是些什么人啊,你能一个个地说出名字来吗?这事虽说没引起苏维埃的代表太大的兴趣,可究竟是谁呢?比如说古奇科夫,他会参加吗?他会引起严重的不信任。”
就连他的宿敌米柳科夫也不得不承认:由于古奇科夫具有组织才能,在军队中拥有非凡的号召力,在目前形势下他是不可替代的人物。
人们把捷列先科嘲笑一通。米柳科夫也斜眼瞧了瞧,不知这个捷列先科是从哪道缝儿里被塞进来的。
这时有人送来了古奇科夫宣言的校样。为了在街上到处张贴,字印得很大。吉姆梅尔把古奇科夫的宣言快速浏览一遍,心中暗想:或许它没啥可怕的,完全是战时对作战部队正常的呼吁,但还是不能下发这份宣言。他声明,如果杜马的人不予阻止,苏维埃将以自己的力量去阻止。
执拗的米柳科夫这一次似乎没有执拗。他又回到这个问题上——应当起草苏维埃的对应声明。
同时,未来政府的成员们应当把讨论过的条款进行整理并使之形成文件。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在明天,或者说今天早上在苏维埃《消息报》上见报。
已经是后半夜4点钟了。人们决定分散开一小时,进行加工校订,然后再集中。这里已经人人精疲力竭,个个不能缜密思考了,都愿意留到明天再干。可是,米柳科夫坚持说,无论如何不能拖延,否则居民们会形成这样一种印象:政府怎么也成立不起来了,存在某种不可克服的隐患。
而且没有这样一个协议,双方也就都没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