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街头即景)
打早晨起,彼得格勒就一片昏暗。雾气沉沉,空气潮湿。天气寒冷,达到了零下13度。
满城贴着《告公民书》:要上交武器!可是,不交的也没什么惩罚。
被烧毁的州法院是两层高的楼房,基座很高,纵向跨着什帕列尔和铸造厂大街两条路。所有的窗子都没了玻璃,都烟熏火燎的,因为火苗曾从那里蹿出。楼内的白墙上是一道道烟黑。只有弧形拐弯处的窗子得以保全,但它是假的。许多地方保留下了巴热诺夫优美的浅浮雕。
一大早,城里就枪声大作。更多的是向屋顶上开枪,人们都望着屋顶,一个个活像“拜法老狂”,用手指点着子弹落处。抹墙的灰泥冒出股股烟尘,子弹反弹回来则像是有人从顶楼往下开火。
“找一找,看子弹是从哪个窗口打出来的!”
人们聚到一起,仰起头看着。
“怎么能猜出来呢,假设窗子在七楼?”
“我倒猜出来了,你猜猜看吧。”
“怎么个猜法呢?”
“你看,所有的窗玻璃都完好无损,可这扇窗子却不反光,说明玻璃被拿掉了。”
据传,警察们正在从伊萨基耶夫大教堂向外打枪。
两三个成年人和一群半大孩子一同押着一个被捕的警士。被捕者个头高高的,面孔看不清,血淋淋的。小孩子们一边走着一边对他又推又拽,又掐又拧,还往他身上吐唾沫。可他身子笔直地走着。
这群人把他带进一个院子里,不久,从那里传出几声枪响。
住在楼里的警察分局局长助理昨天就被捕了,可是,今天仍不时地有人朝他家的窗子开枪。而楼里还有别的住户。
“这就是自由:我想往哪儿打,就往哪儿打。”
充满热切希望的密集的人群越聚越多,汇聚成一大群。其中有平民百姓,有围着头巾的少女,有戴便帽的,也有戴圆顶礼帽的,还有戴船形呢帽的太太。人们都想看清墙上贴着的是什么,可是无法看到,只好听前面的一个人大声地念。
“啊哈——哈!”听众对普罗托波波夫的被捕特别高兴。
当念到司法大臣起初藏在意大利使馆时:“啊!他是想吃通心粉啦!”
关于皇上陛下卫队的露面:“他们靠沙皇养着,又吃烤鹅又吃烤乳猪,把肚子都撑破了,可现在……”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天气也变得暖和起来。
阿尼奇科夫桥上的一侧栏杆旁有一群人在围观。冰上有一支步枪,岸上的人怎么也够不到它。有一名士兵走下去取,却把岸旁的冰踩裂了。
一群和平鸽在那支步枪上方盘旋,然后落在一旁。“打倒战争!”……
方丹卡大街上,一辆平板车上不知是坐着还是站着被打伤的警官,他们被系着红袖标的非军职人员围着。
人群愤怒地呼喊道:“你们把他们往哪儿送?就地镇压这些坏蛋!把他们排成一行,枪毙得了!”
仆人说:“哎哟,这都是喊的什么呀:打倒修道士?就是说,他们想把和尚尼姑都赶跑?”[1]
涅瓦大街上汽车比昨天少了,步行的民众和放肆的士兵却更多了,人们径直在路中心向前拥去。所有人身上又都有了红色的标记——红花或者绦带,有紧贴着帽徽的、别在肩章上的、别在军大衣扣子旁的、挂在格奥尔基十字架上的、挂在奖章上的,也有挑在刺刀尖上的;女士们则把它们缝在胸前或暖手筒上。红色标记并不全是红布做的,常常也有用绸缎做的。
各十字路口出现了大学生民兵,他们腰挎夺来的军官战刀,戴着印有ГМ(“城市纠察队”)字样的白袖标。
人群中,响起了愤怒的声音:“这算咋个事,我们又把警察盼来了?好一个自由啊!”
可是,红袖标比白袖标更起作用,戴红袖标的说话才有人听。
塔夫里达宫旁拥挤不堪,什帕列尔路上有很多好奇的知识分子。仍然是一些人往杜马去,一些人从那里出来,一切都搅和到一起了,乱哄哄的。有人说,彼得格勒宪兵营在《马赛曲》的伴奏下也到这里来了。汽车鸣着喇叭,吱吱嘎嘎响着,无路可通。有一辆卡车钻进人行道。一个开车的小青年儿撒开方向盘,摊开双手,说方向盘失灵了。围观的人们急忙向一旁退去。
正门口有两个骑兵想分散人流。马蹄子踏着不知谁铺在台阶上的鞣成皮革。
伊兹马伊洛夫营从弗拉基米尔大街走来,穿过涅瓦大街。带有帝徽的19世纪的旧战旗上缀着红绦带。乐队奏着军乐,人群高兴得不自禁地涌过来:“谢谢,伊兹马伊洛夫营的士兵们!自由万岁!”
戴着红花的军官们则精力集中、若有所思地走着。他们行着致敬礼,作为对人群的回应。
皇上陛下的非战列护卫队员从什帕列尔路的营房出来,慢悠悠地在城中散步。他们穿着贴身的短皮袄,没有肩章,你认不出他们是哪个部队的。有一名卫队队员被抓住了,他坐在汽车的前排座位上,被用车拉着好长时间,到处都被人当作哥萨克欢迎。在涅瓦大街和弗拉基米尔大街拐角处,人们非要求他讲话不可。他只想出了一句话:“捷列河军和库班军万岁!乌拉!”人们也跟着喊“乌拉”并且挥起帽子。他被继续向前拉着,在供应站还有人给了他吃的。
宪兵独立军团少将司令塔吉谢夫伯爵等待皇上的到来,他焦急地在托斯诺和皇村的皇家陈列馆之间跑来跑去。他在寻求停在那里的胸甲骑兵和近卫重骑兵团的军列对皇上的支持。可是,他们已经“归附了人民”。
于是,他请求把自己的那节车厢挂在从彼得格勒来的一列火车上,可是,人家也拒绝了他。他只好沿着铁路线步行。结果被抓住了。
一些水兵列成纵队奏着乐前进。突然,一旁响起枪声,不知是从哪里打来的。他们立刻卧倒,有的跑向角落,有的跳过围墙。雪地上只留下步枪和无檐帽。
在斯帕索·普列奥布拉任广场,国家杜马议员罗季切夫正对谢苗诺夫团发表演说。突然,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阵机枪扫射!大家都卧倒了,没有伤着任何人。
可是,士兵中出现一种想法,认为这是有人故意把他们领到枪林弹雨之中。
人群中有许多人信任地、高兴地瞧着人行道上的部队。一位富有的老爷站在人行道边上,高兴得不时地摘下海龙皮帽在空中晃动着,对经过这里的游行队伍欢呼。
疯人院里的疯子们都跑掉了。
这一天,彼得格勒的普遍搜查来势凶猛。搜查者们闯进居民楼,就挨家挨户地搜起来。
皇家陶器厂也开始出现了抢劫。
人们把红旗插到了亚历山大三世纪念碑上,现在仍然插着。在尼古拉火车站张贴着以军运指挥员名义发布的通告:
“禁止士兵抢劫军官的武器。兹规定凡来彼得格勒的武装军官,必须到陆海军礼堂领取指示和证件。国家杜马没有发布夺下军官武器的命令。”
车站上挤满了来自各种部队的士兵。尼古拉路局局长涅韦任的住宅被工作人员和士兵捣毁。到处是弹痕、打碎的镜片、毁坏的家具。家具并非全被毁坏,有的是被偷走了。
叶夫盖尼·采扎列维奇·卡沃斯从莫斯科乘火车到彼得格勒来,一路上想象着大臣们被捕的情形,并感到旅伴讲的故事特别好笑。可是,列车离车站很远就停了。卡沃斯犯难了:自己这好几个箱子怎么个搬运法呢?再说,他这双手很少干活,这些箱子他连提都提不起来。“不,我可不喜欢这样。我马上就喊‘尼古拉二世万岁!’”的确,要带着所有东西穿过全城走到家,至少得两昼夜。
彼得格勒街道上已经出现许多被毁坏的,甚至被弄翻的汽车。可是,还有不少汽车往来穿梭不停,坐在平板货车上的人们耷拉着腿,像是在坐马车。也有坐轿车的,带穗的华美窗帘后面却是步枪和毛皮高帽。
在铸造厂大街和涅瓦大街拐角处停着一辆卡车,车上是一群武装士兵,一个大学生光着头,向围观者做关于战争与胜利的演讲。人们鼓掌表示欢迎,高呼“乌拉”。汽车顺着涅瓦大街开走了,听众中有位好奇的律师卡缅斯基则顺着铸造厂大街走去。可是,有个穿军大衣的人追上他,对人群喊道:“喊打倒战争的就是这个人!他是个特务,我们应当逮捕他!”于是,人们马上把律师抓住了。卡缅斯基慌极了,说:“我没喊,他这是撒谎!”他更大胆地说:“我是彼得格勒的老户,是个律师,就住在那边。如果你们愿意,请跟我到家里去看看。可这个人是谁?让他说说!”那人想溜走。“啊哈!看来他才是德国特务!”于是,人们又去抓那个人。
一些人骑马满街跑着炫耀骑技,他们骑的都是经过训练的马。这些马来自奇尼泽利马戏团,骑马的人洗劫了那里的马厩。
冬宫上方,一面红旗取代了沙皇的帝王旗。
一辆卡车从冬宫的车马通道向冬宫桥开来。车上站满了士兵。一名年轻士兵在车后头跑着,在汽车行进中向后望着,举起枪砰地放了一下。
汽车停下了,士兵中掀起一阵慌乱:“谁打的枪?是从哪儿打来的?”他们都握紧了手中的枪。开枪的那个小兵指着海军部大厦那边滨河街上最近的一座楼房说:“这不,从那里!从阁楼上。”
士兵们叫骂着,卡车向后倒去,去惩罚开枪者。
两个过路的向他们说明了究竟是谁开的枪。
卡车到底转过弯,向伊萨基耶夫教堂那边开去。于是,那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
九年前因绘画作品《破坏者的庆典》而获得艺术家称号的伊万·多尔马托夫,在自己家里被来自马尔索沃练兵场的流弹打死。
[1]俄语中“君主政体”与“和尚(尼姑)”的发音相近,此处喻指仆人不懂政治术语。——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