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第三百二十三章

申加廖夫自打二月二十八日来到粮食委员会后,这三天三夜就一直待在那里。整个这段时间,他废寝忘食地工作,完全置身于贪欲、倾轧、谋划和私欲之外,甚至没去注意这些,仿佛他不是身在塔夫里达宫(可他连过夜都在这里)。在食品委员会里,完全不像长着红翅膀那样感受革命的飞跃,而是用拨弄算盘珠,用发货单、提货凭单和一排排数字来感受。而且,这大概是缺乏自信的杜马委员会和蛮横无理的工人代表苏维埃不互相争斗和怀疑,反而合作的唯一地方。

尽管申加廖夫没能当上那里的主席,但格罗曼和一个叫弗兰科鲁斯基的人毕竟没给他的工作设置障碍。如今在彼得格勒的一片混乱中,如果没有工人代表苏维埃,要干什么事也真的寸步难行。(格罗曼添了点儿乱也是作为革命试验:他宣布对本来富富有余的奶油限价,结果奶油从店铺消失了。)

申加廖夫总想干点儿实事,可眼下在彼得格勒未必有比食品供应更重要的事。即使在革命时期,所有人也都照旧要吃饭,面包店旁打早上起就排着长队。

根据汇总起来的单据,申加廖夫惊奇地发现,彼得格勒的面粉可真不少!另外还有军用储备。危险原来完全是被夸大了的。由于暴风雪停了,载着面粉的火车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陆续不断地来到尼古拉火车站。但多亏有了革命,这些粮车才没被卸掉。新到粮食有数万普特!需要赶紧把它们卸下来、转运走、重新堆放、拨给面包师、烤出来,可是谁也没这份心思。他需要说服装卸工和面包师,唤起他们的公民意识。

食品委员会起初以为,只要恢复烤面包,消灭店铺门前排长队的现象就足够了。可是他们的活动范围自然地扩展了:怎样保卫没有任何岗哨的食品仓库?在把面粉往面包房运送时怎样护送?(尚未发生对面粉和面包的进攻,看来人们远没有挨饿。但根据整个动乱的局势看,这样的攻击随时都可能发生。)如果能让载货电车投入运营,全俄的运输就会活跃起来。但所有的电车都被革命权力机关停运了。现在又有谁能供给那些离开营房,保卫着自由事业的士兵吃的呢?还有那些从郊区拥进彼得格勒城里的多余的团队呢?显然,还应当从食品委员会中划分出饲料分管委员会,以解决那些拉车的马匹的问题——由于没有饲料,只好给它们吃好粮食。

正在衰亡的旧政权不敢做的事,如今的食品委员会敢于去做。比如:唤起得到了自由的每个公民的荣誉感和尊严,要求他们限制自己对急需食品的需求,要求他们只根据实际需要进行购买,而不是为了储备。

从另一方面说,也不要轻视粮证的采用,必须从建立粮食供应证制度开始革命时代,无论这样做如何令人不快。为每个公民规定出每天1.5俄磅的供应标准,不,甚至是1.25俄磅,而对士兵们,考虑到他们高涨的革命精神,必须给2.5俄磅。

彼得格勒粮证系统的全部组织工作还要求按照区、分区和慈善救济机关召开很多会议,应该有人印制粮证,有人写名单,有人请面包铺主人到市杜马来开会。

但申加廖夫拥有国务经验,他看出需要操心的绝不止一个彼得格勒的粮食问题,在他眼前出现的是整个国家。按其所处的位置来说,除了彼得格勒,还有哪个城市必须保证芬兰、波罗的海舰队以及北方战线的供给呢?按其革命作用来说(彼得格勒已经通过这个作用向俄罗斯展示了自己),显然只有它,而不是别的城市,应当保证整个作战部队和帝国的所有城市的粮食供应。所有这些操心事,在目前还没有新政府的情况下,如果不是粮食委员会,该由谁来承担呢?于是申加廖夫说服了自己的临时革命同伴:革命政权不仅是明天,而且后天也要在彼得格勒存在,因此,就不能只关心已在彼得格勒的粮食,同时也要关心全国各地的粮食,以求人们愿意把它送到彼得格勒和其他城市来。

申加廖夫正是寄希望于人民的自觉和自愿!我们的人民几个世纪以来失去了自由的天赋,而如今,当革命给他们提供了广泛的自由时,我们神圣而伟大的受难者正在自己摸索着正确的道路。在此之前,之所以运不来足够的粮食,是因为农民不信任旧政权。如果现在号召农民无私地交粮,他们会立即报以慷慨神圣的举动,一辆接一辆地赶着大车奔向新的革命政权。

总之,不号召全国(革命政权对全俄国的第一个号召)是行不通的。这个号召将是关于粮食的,大概可以这样说:“伟大的事业实现了——使俄罗斯陷入灭顶之灾的旧政权垮台了!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用粮食作为保证……旧政权留下的粮食储备很少,因此需要加紧采购……”

可是,这个无人知晓的彼得格勒粮食委员会是由谁组成呢?它又怎么号召全俄罗斯呢?

目前,到底谁有权号召俄罗斯?罗江科——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怀疑的名字。应当说服他来签字,而且他毫无疑问也会签的。

但首先要把这些有力的词句写下来,这个响亮的号召是发向俄罗斯人心灵的。

申加廖夫寻找着这些词句,他感到苦恼的是,想到的词句总不是最好的。他坐在随便碰到的一张桌子上,打着这份呼吁书的草稿,激动得流泪,还得掩饰着不让邻座的人看见。

“俄罗斯的公民们!农民们,土地所有者们,商业职员们,铁路工人们!请帮助祖国!在这严酷的日子里,让我们万众一心,伸出援助之手!不要有一个人袖手旁观!”

每当申加廖夫想到人民和所有构成人民的高尚心灵时,总是眼泪汪汪,他有这么个弱点,他用面部表情和嗓音表达思想情感总是多于用语言表达,在他看来,这些书面和口头语言都很难摆弄。

“请献出你们能够献出的一切!请赶紧出售粮食!赶紧把粮食运往铁路和码头!赶紧装车!……公民们!时间紧迫,快用粮食和劳动来帮助祖国!”

他写得很成功,并且成功地克服了只相信经济法则,不相信心灵呼唤,冷漠无情的格罗曼和弗兰科鲁斯基的反对。罗江科大笔一挥,没费劲就签了字。他写的这些就都见了报,这份报纸也满城飞舞起来。

但过了几个小时,社会主义者就报复了申加廖夫,他们说,土地占有者是各种各样的,对那些有大量土地的人,他们的粮食应当征收公用,而不是号召他们自愿交售。革命政权必须如此!

在发过了这篇呼吁书、精神愉快一阵之后,这就像在申加廖夫背上捅了一刀子。他尽力抵抗了一阵,但他们的力量占上风。于是,食品委员会今天向全国各地发了这样一封电报(根据电报的速度来说,它应该在某处赶上呼吁书或者抢在它的前头):征收所有拥有50俄亩耕地(这完全算不上占有大片土地)的土地私有者的存粮(申加廖夫只做到了不压价)。也要征收商业企业和银行的储备。(申加廖夫不仅没有保护银行,他早就建议杜马对银行进行监督,但他的职权被限制住了。)

这个彼得格勒粮食委员会并无人知晓,也不是俄罗斯选举出来的。可它却发出了这样的电令!

申加廖夫就这样焦急不安,苦苦地奋斗着。说实在的,他连另一个房间里正在组建政府都不知道,可他差一点儿没作为财政部长走到那边去。

突然,有人请他到米柳科夫那里去一趟。

申加廖夫应召去了。所有的走廊都挤满了嘈杂的人群。没有哪一条走廊不经一番拥挤就能走过去,杜马这一侧楼也同样。

米柳科夫所在的房间里也拥挤着过多的人,而且不全是可信任者。申加廖夫紧挨着他坐下,二人压低嗓音交谈。

米柳科夫的面庞变得尖削了,额头仿佛变得棱角分明了,胡须硬得看上去像铁丝。他强打精神,又像是心不在焉,跟申加廖夫说着话,又像是在想别的。

两人并没谈多长时间,米柳科夫以立宪民主党领袖的身份通知本党成员和自己的助手,他在新政府中得到了一个部长席位。

是这样啊,申加廖夫点点头。

可是,米柳科夫却表情不悦而又严肃,看来似有难言之隐。看来这里有超出党内利益的更为复杂的因素。反正不管申加廖夫愿意不愿意,他只好去当农业部长。

如通常所说,申加廖夫惊得目瞪口呆:怎么?说什么?根据什么?为什么?要知道不仅他自己,而且整个立宪民主党、整个杜马都习惯于认为他将成为财政部长!

他倒不是财政学家或者财务专家,他没受过这样的教育。可立宪民主党党团总是干巴巴地从事司法和人文科学,没有人干实事,以至于被认为谁也不会干;正好又需要有人搞财政,于是申加廖夫就干了起来。他成年累月地搞预算,向财政官员学习,研究方式方法,而且看起来也相当出色地反驳了科科夫佐夫。他投入了那么多的辛苦,进行研究和分析,为的什么呢?

申加廖夫那开朗的额头不会掩饰感情。米柳科夫也没法装作看不见,但他大概有生以来没有跟任何人敞开过胸怀,也没有心软过。党内亲近的同志也别指望他会表现出多愁善感和同情。但是,申加廖夫有权要求给予人道的解释,相信米柳科夫也会感到痛心和委屈,可结果情况是这样的吗?

不,不管是否因为事变而太紧张,还是由于他那不可违背的冷漠无情的性格,米柳科夫甚至想都没想表示出适当的遗憾,尽管他也正是用这类话做的回答,但就像是在念台词:

“很遗憾,这实在是迫不得已。这不是争论的事,怎么也没法另作安排。”

虽然,他知道许多不便说的事,申加廖夫也习惯于把米柳科夫看成自己无法相比的政治家,因而相信他,追随他,愿意对他言听计从,但总还是做点儿解释好吧?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工作方向一下子都抛开了,多冤枉啊!

在这种情况下,米柳科夫轻声地对神情忧郁的申加廖夫解释起来。

“怎么说呢,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咱俩都知道,您不是什么财政学家,您在财政方面的知识,也就是一个普通大学讲师的知识。既然您曾在海军委员会当过主席,那么也就可以把您看作海军事务的专家。难道您就深入透彻地研究国家的生产力和如何管理好经济了吗?您所关心的是直接税和间接税是否公正,您的所作所为是出于对人民的热爱。如此看来,您在粮食方面还大有发展余地。近几个月您干了这方面的工作,成功地驳斥了里蒂希,正好您去顶他的位置。”

是的,他说的这些里面是有一定实情。米柳科夫善于令人信服地讲话。但毕竟那么多年的劳动、努力……可情况实在无法变更了。在这种时候,无论党把你安排到什么岗位上,你都得接受。申加廖夫早就习惯了:接受一切新的工作,接受了就尽力去做,边做边学习。在海军事务方面他原本也不怎么内行,这也是真的。关于粮食问题,他也确实没少用心思。

为什么一切都调换了位置,申加廖夫并不强求知道,可他十分灰心和委屈,以至于没想到问一问,到底谁将要当财政部长。

已经往外走时,申加廖夫才想到:到底为什么不提前讨论,而是背地里未经个人同意就擅自决定了?这样一个期待已久的社会信任政府,成立得多么令人纳闷儿,连个会都没开!

对于申加廖夫来说,这可是在目前整个革命过程中对未来道路的重大选择。

至于农业方面,他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行家,无非因为他批评了斯托雷平的改革才让他当农业部长。

回到食品委员会,他什么也没对社会主义者说,只是重读了自己昨天写的呼吁书,再次被那纯洁感人的情感所深深打动。可那一排排的数字,不管它是哪个部的,是用卢布表示的,还是用普特表示的,其背后都是籽粒饱满的麦穗和人民群众风雨飘摇的生活。需要把人民群众从贫困中解放出来,使其走向繁荣富强。

申加廖夫寻思了一两个小时,他已经谅解了这个委屈,心情平静了,甚至已经乐于去当农业部长了。

有一种情感早已在他心灵深处扎下了根,这种情感不止一次使他很快地从坍塌处、火灾场和灰烬中站立起来,让他重新振作,不屈不挠地奔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