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第二百零八章

区联派分子成了所有社会主义政党中最能干、最有战斗力和最坚忍的政党。这个政党是六年前产生的,那时沽名钓誉的领袖们很容易地就把处于地下状态的社会民主党分裂瓦解了,它是作为一种抗议产生的。也是作为“第三派别”“小同盟”产生的,旨在从下面把党联合起来,接纳所有承认秘密工作方式、愿意加入的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只清除取消派分子。要承认一九一〇年以前党的一切决定,由此把党引导到下次代表大会。当然,现在人们也指责他们这样做只会加深党的分裂。无疑,为了城市各区,他们只有跟其他派别,特别是跟布尔什维克激烈地斗争,冒着被他们逮捕的危险,从他们那里争夺工人群众。区联派分子不追求响亮的名字,也不追求增加队伍的人数(虽然他们计划成为全俄国性的组织,却只有150人),甚至没有自己的中央,却有伟大的任务。虽然干大事不需要人数众多的党,却需要充满活力的党。他们总是想创办自己的杂志,却总是半途而废。他们想从苏哈诺夫手里把《现代人》杂志买过来,他们有钱。苏哈诺夫虽然对这个政党很有好感,但最终还是没卖给他们。卡拉汉入党时,“区联派分子”得到了巩固,通过他们的帮助寻求与侨居国外的领袖们的联系,托洛茨基、马努伊尔斯基、德里佐·洛佐夫斯基、安东诺夫·奥夫谢延科,还有他卡拉汉,对他们抱有特别的好感,为他们的杂志寄去通讯报道,可杂志还是没有保住。在哥本哈根,也有人支持他们,这时已进入了战时。

区联派分子的整个组织充满了革命的国际主义精神。从战争开始时他们的口号就是与护国主义针锋相对的“打倒战争”(如果没有“打倒战争”,他们就会在帝国主义制度下被扼杀),后来,又有“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的口号。这样一来,他们在口号上与布尔什维克也就没什么特殊的矛盾了,但是,他们不想屈从软弱无力的彼得格勒委员会和毫不掩饰在瑞士的中央委员会。他们与布尔什维克共同斗争,反对主要敌人:格沃兹杰夫分子、工人阶级的叛徒,在斗争中也与首倡派在国际主义基础上联合起来。最近几个月又和社会民主党中的知识分子联合起来,但是,没能与他们所有人相融合。

这样,马特维·雷斯今年秋天从布尔什维克转为区联派分子时,没有感到对口号的任何背叛,反而觉得这个组织更有战斗力(尽管你不能说布尔什维克是些又笨又马虎的人)。不错,作为它的首领的克罗托夫斯基·尤列夫,无论怎么说也够不上大政治家,甚至完全可以说是个低能者,老是瞎忙活,但区联派分子拥有共同的热情和进取精神,提供了很好的印刷服务和很多传单。他们善于举行罢工,筹得资金。正好这些天有一大群精神性神经病学大学生纷纷投到区联派分子这边来,他们是马特维的朋友,说:“我们将唤起精神病学的精神!”他们都热爱工人阶级。

区联派分子的箴言是:摇啊摇,总有一天会动摇。他们认为,在军队里进行宣传是一项重要任务,他们深入驻扎在彼得格勒的各个部队中去,与喀琅施塔得则有着很好的、经常性的联系。

马特维和朋友们一样,不经常到学院听课。学院是私立的,不管学生们实际上在那里忙活什么,学院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自由放任的态度。这个冬天马特维一个月比一个月更急不可耐地要行动,这种内心的急切渴望灼烧着他,如果彼得格勒有哪个党更有战斗力,他马上会跳到那里去。马特维今年冬天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他仇视一切平常的生活,他把任何日常生活都看作与万恶的旧制度相调和。他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如果不发生人民运动,那么,他就要单独或者和好友们干点儿什么——虽然他认为个人恐怖行为是没有前途的,他指的不是这个,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可是,失望和狂想的阴云笼罩在首都上空,还有由于拉斯普京被杀而产生的普遍的欢乐,这一切都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期望着发生什么大事件!

马特维不停地写传单,把所有的激情倾注其中:“瘟疫盛行时一些人却在欢宴作乐!”“资产阶级为了增加利润需要你们的死亡!”“资产阶级的走狗们齐声回答我们……”只有他们,区联派分子在二月二十三日——“妇女的五一劳动节”[一九一七年俄历二月二十三日(公历3月8日)这天,彼得格勒的劳动群众举行反对沙皇政府的游行示威,妇女们组织起来抢夺食品,砸了许多食品店。]之前发出了传单,而且正是马特维很快地写出的那份传单:“皇后在亲手出卖人民的血汗,把俄罗斯一块一块地卖光!”“打倒罪恶的政府和所有进行抢劫、凶杀的匪帮!”

布尔什维克劝妇女们二月二十三日不要离开工作岗位;那些孟什维克的声音从来没人听到;区联派分子则号召妇女们罢工,结果还不错(他们成功地抓住了面包问题)。这一天,妞塔·伊特金娜还在帕宁路人民宫的妇女集会上成功地发表了演说。一切都从这一天起滚动起来了,区联派宣传团的工作也完全狂热起来,二十六号那天又发出两份传单,一份给工人,一份给士兵,尽管没有号召起义。

在二月所有动乱的日子里,马特维整天跑来跑去地忙活,与其说他是遵照胆子很小、不相信运动会成功、建议控制工人的热情的科罗托夫斯基的意思,不如说他是出于自己的主动精神。他一会儿撤销工人罢工,一会儿组织示威游行,一会儿又从人行道上的人群中、围观的市民队伍里,向警察们喊着侮辱性的话,向他们抛石头,有一次还用袖珍手枪射击。他跟其他年轻的区联派分子轮流从旗帜广场亚历山大二世石像的台座上、从喀山大教堂的围墙上向人们演讲(他说得跟写得一样轻松)。被驱赶时,他就跑到人群中去,却感到很快活。他一个劲儿地喊着这些口号:要面包!要和平!打倒战争!打倒政府一伙人!打倒沙皇!一直到星期日晚上,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当时只把这当作为了将来而做的准备活动。当得知帕甫洛夫营的士兵骚乱,他急忙赶到那里想进入营房时,营房已被军队封锁了。

他们往沃伦营的营房也发过传单,几名军士有两次还来参加过宣传,可是,似乎没人特别注意他们,即使他们发了言,吸引了其他一些人的注意,但这只不过是命运送给他们的礼物。

二十六日晚上,马特维直到很晚还在写传单,然后,又把新写的传单发出去。这是写给“抗议沙皇让起来斗争的饥饿的人吃很多铅弹”的总罢工的。这些天来他累得精疲力竭,以致二十七日早上在老涅瓦大街他父亲家中一睡不醒。没有人叫他,他几乎睡了半天,直到外面枪声大作,而且离得很近。他睡醒,洗了脸,吃过早饭就赶紧投入事变之中。他一看,嗬!事变发展得难以收拾了。他最先识破了号召革命的人们转而欢迎国家杜马的资产阶级暗探。这可不行!在革命与自己的党没有一点儿联系的时刻,马特维很清楚这一手段的全部阴谋:不——不!我们要把沙皇专制制度与国家杜马一举消灭掉!

他扯破嗓门儿喊着,争论着,最终劝住了两大帮人,使他们离开了杜马。

这时,在铸造厂大街上与政府部队的对射密集起来,马特维赶到那里,正赶上革命者的汽车队冲锋没有得手。政府队伍在一个长着乌黑的大胡子的高个子上校的指挥下,坚守了几个小时,尽管许多次向他射击,却都打偏了。另一方是由上校指挥,可是,这边没有专人负责指挥,谁处在哪个地方就从哪里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马特维很清楚,军事优势在政府部队那边,因为他们有统一指挥。而我们的优势在于宣传鼓动,那我们就用宣传鼓动打垮他们,打垮每个持枪面对我们的人,这就得喊话进行宣传。马特维没有怜惜自己的嗓子,他还叫来了另一些人,当时,还有别的大学生在那里。他们的每个论据和每句嘲笑都软化了队列里士兵的心。(一些区联派分子大白天聚在格列扎罗夫家里,派他和克罗申斯基去了沃伦团,还写了新传单,社会革命党人也参加了进来。传单号召举行总起义和建立工人政府!而且干得更大胆的是:没遇到反抗就夺取了“新时代”印刷厂。)

过了几个小时,天快黑时,铸造厂大街上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政府的部队被击溃了,躲进了红十字会大楼。现在,应当夺取最后的胜利,把他们从那里赶出去,当务之急是抓住那个死硬的上校,在大街上当众把他枪毙。起义者既没有专人指挥,又是谁想指挥谁就指挥,而且是谁想服从谁就服从,因此处于混乱状态。但是,士兵们出来后,他们还是从几面把这座楼围了一整夜,并且派了岗哨和值班,马特维向新来的人们解释说,红十字会大楼里面有一头凶猛的野兽,应当把它捕获。他自己则离开这里去睡了几个小时,天快亮时又回来了。夜里值班的那些人向他保证,那头困兽无论如何也溜不出去。可是,当他们早上集中力量进楼去搜查时,只找到许多武器,上校却无影无踪了。看来,他是化了装溜掉了。太可惜了。

为了这次围攻,马特维差不多在铸造厂大街上经历了整场革命。一些汽车上插着红旗,呼啸着从一旁驶过,他仿佛没看见它们。因为他觉得坚守自己的岗位做自己的事更为有益。

可是,真遗憾,让那个上校给跑掉了!

这之后,马特维当天就去了蜡烛胡同秘密接头的一处住宅,请示克罗托夫斯基还该干什么。他听说大学生们在建立城市纠察队,但他本人认为这是胡扯,因为这掌握在资产阶级手中。克罗托夫斯基尽管也到塔夫里达宫去参加苏维埃代表会议,但他迟疑不决:建立苏维埃不早吗?这只能把自己置于打击之下。他对马特维说:“马特维同志!你做得对。主要任务现在已经看出来了,那就是与军官斗争,特别是与积极的军官斗争。只有打垮军官们,我们才能使革命继续和深入。不然士兵就不会跟着我们,反而会去听从他们。因此,现在应当紧急发出针对军官们的传单,好让士兵们打掉他们的牙齿,用刺刀把他们捅死。这样的传单现在比什么都重要。您比谁写得都好,您干吧。”

这番赞扬也是实情。虽然写传单需要脱离生气勃勃的革命旋涡几个小时,但为了让它旋转得更热烈奔放,坐下来写传单是必要的。

蜡烛胡同的那处秘宅很拥挤,为了联络又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于是,马特维回到老涅瓦大街的家里。他父亲是律师,其住宅有很多房间,父母也早已习惯了儿子独立生活,从不干涉和打扰他。

在路上,他就知道要写什么了,感觉到心中升腾起一股写传单所需要的激情,特别是开头部分需要的感情。

每份传单一开头就要一下子触到读者的神经,再提口号他们才更容易接受。写这个开头才是显本事的地方,是很少有人能行的。而口号本身,每个党委会都提得出来。

应该这样开头:“士兵同志们!(士兵这个词要用大写字母打头)成功啦!被奴役……的你们起义了……他自己甚至因为这么好的词而战栗了一下:被奴役的,沦为奴隶的农民和工人起义了!专制政府咔嚓一声就可耻地垮台了!”

太好了,简直就像炸弹爆炸!他停下来把这些记入笔记本里,不然,一走路就得忘了。他正了正军刀,寒气冲着他的脖颈钻进去,他又继续赶路。

不用说,沙皇的那帮奴仆也不能放过。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大部分士兵是农民,应当展开农民的主题。可农民的愿望是尽人皆知的:“只要有放牧奶牛和母鸡的地方就足矣。可是,那些娱乐场和修道院(反教权主义的内容任何时候都应当写进去)占据了土地,贵族老爷们饱暖生淫欲,吸尽老百姓的血,数百万农民由于饥饿而浮肿,所以说,丧失了土地的庄稼汉连母鸡都无处可赶!”

这母鸡引自托尔斯泰的书,用在这里正合适:听起来那么刺耳,那么哀怨。

马特维又记了下来,这句话很长,他手指都快冻僵了。

他兴奋地走着,丝毫没注意到街上的景象。他心中又产生了更重要的想法。

“贵族老爷”应当再重复一遍,对于军官这个主题将是最好的角度:“士兵们!要小心,别让贵族老爷把人民群众骗了!狐狸尾巴对我们来说比狼的牙齿更可怕……”

啊,太好了,又有尾巴,又有牙齿!

还应当打击那些有产者:“可是,你们无论从罗江科那里,还是从米柳科夫那里,都没听到一句关于是否剥夺地主的土地转给人民的话。没多大指望!……”就是这句“没多大指望”很符合平民百姓的说法,很能打动人心。

女仆在门口对马特维说,电话恢复后维罗妮卡给他打过两次了。

“好吧。”他回答说,然后吩咐把饭端到房间里,就去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