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第二百四十一章

格奥尔基·沃罗腾采夫没有被调好的闹钟叫醒,他醒来时有一束远处的光线从敞开着的屋门射进来。卡莉萨正站在床旁叫他。

热气腾腾的早饭已在等着他。

这时他像受了惊吓,一挺身起了床,穿上衣服。他那双靴子昨天早上就收拾干净了。这会儿他正在用餐。卡莉萨满怀柔情地不停央求他多吃点儿,并猜想着他还能吃点儿什么。

她就像妻子一样。不,不是像妻子。不,正是妻子!他现在才看清这一点。

看着她洒满阳光的家用便裙和善良的微笑,他感到惊讶,不敢相信:前天她还是个外人,现在竟变成了自己人,如此亲近的人。仿佛她给他的心脏涂上了镇静油。

他一次又一次地捧起她的手,感激地把头埋在她的掌心里。

对另一次动身准备的回忆(他离家参战时)打断了这次天亮前的动身准备。当时天还黑着,他们被闹钟叫醒。格奥尔基对阿莉娜说:“你不用起来,你何必呢?”说她没有必要离开热被窝(其实他心里还是希望她送送自己)。可是,阿莉娜马上同意了,她往上拉了拉被子,继续躺着,不知是想在梦中忘却这痛苦时刻,还是想再舒服一会儿。他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些凉东西,就穿上了军大衣,全副武装起来,走进来一次又一次地吻了阿莉娜。他就这样上了战场,并没感到有什么不好,尽管那些日子全俄国的女人都追着大车和火车呼号、哭诉。

只有现在,当卡莉萨绝望地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到他刺人的军大衣翻领里,走到院子里,如果不是怕这样有失体面,她还要跟着他来到街上时,他才因为阿莉娜曾那样送别他而对她怨恨起来。

他很快走上了空旷的卡达舍夫滨河大道。在到车站之前,他必须回家一趟,现在他就完全可以回去。

这是个多雾的黎明。滨河大道各处都看得清楚,可是,穿过仍被小岛隔开的河流,雾浓得连克里姆林宫都看不见,只有很熟悉这里的人才能猜得出来。

格奥尔基开始在小石桥旁等候电车。在能见度允许的距离内,既看不到有车来,也看不到返回的车。

格奥尔基站在那里,思量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着清扫人行道的看院人、送面包和牛奶的人。他没注意到,不仅好长时间没来电车,也没有一个人到车站来。

要不是有个妇女提着一篮子面包走近前来,满怀同情地用方言对他说:“大人,电车早就不通了,已经是第二天了。”他还不会回过神儿来,还不知道会像这样站多久。

“怎么?”格奥尔基转过身来问,“为什么?”

“啊,不知道。发生暴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好像这女人知道。

她还真的知道:“听说,在彼得格勒暴动闹得很凶,这些人也就学着闹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谢谢!”

这么说,彼得格勒并没有安定下来。

雇辆马车?可格奥尔基忽然明白了:他等车的时候一辆马车也没过去,现在也没看到。

干吗非要坐车走?这是城里的蠢习惯。在前线那么远的路不都是靠步行吗?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过了小石桥,又接着向大石桥走去。

这时,虽然冷森森的雾气没有减弱,可是,天已大亮了,克里姆林宫的砖墙开始显露了出来,从远处已看得见教堂的圆顶和那上面伟大伊万的蜡烛。

不知怎么,他此行甚至连莫斯科都没留意,也没注意到任何喜爱的地方。他心中的苦闷把一切兴趣全打消了。

可是,当他穿过马路走向普列奥斯坚科大门时,被解救了一般地看着宏伟的耶稣教堂。

教堂还在,其他的东西也在,一切都原封未动,莫斯科还在,和平还在,不必这么泄气。

确实,哪儿也没有一点儿响动,没有一辆电车出现。只有一辆马拉雪橇从旁边匆匆跑过。路上行人稀少。

要是再晚一点儿就好了,可以买张报纸,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可现在报亭都关着,往日跑来跑去的报童也不见了影儿。

洛普欣大街拐角上的面包房已经开始营业,里边已经有了人,但外边没人排队。叶罗普金大街上的丘耶夫面包房还关着门。

但是,格奥尔基由于大病初愈,心情还是愉快的。他摆脱了阿莉娜无止境的要求和给他带来的精神痛苦,能脱开身上战场了。这时,他心怀轻松地上了楼梯,只是当他开了门时(虽然他知道,阿莉娜外出了,她不可能在家,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心里还是产生了片刻的紧张:担心阿莉娜马上会撕心裂肺地喊叫着扑上来。

可是,阿莉娜没有扑上来。他还是把所有的房间巡视了一遍。还看了看放剪刀的地方:看看这些剪刀是否都叉开着。

但是,阿莉娜不在屋里,所有的剪刀也都没有打开,好好地放在原地没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仅仅是在前天吗……

他又看了看邮箱,那里也是什么都没有。

最主要的是,他现在没有那种触景生情的强烈痛苦,没有那种通过整座住宅、整个身心所感觉到的综合性的痛苦。他环视四周,感到吃惊:前天这里的一切怎么那样叫他伤心?他怎么竟然那样痛苦?现在可没有什么能刺激他的了,他可以精神爽快地刮刮脸,收拾打扮一番。趁着阿莉娜没有突然回来,赶紧离去。

他是否一去不复返?再过一个月就要大举进攻了,一九一七年将会更加令人疲惫不堪,损失也会超过前三年吧?

他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刮着胡子,一边想:要不要给她留封信呢?或许应该给她留下一句哪怕是最简短、最普通的话?

可是,他对阿莉娜没有歉疚感,不过也没对她产生什么厌恶感。她这种不幸的能力会把一切都变成大吵大闹的理由,那时,他就像处于枪林弹雨之下。

后来,过了一个多小时,雾消散了,天晴朗起来了。尽管窗框都泥严了,格奥尔基还是听到了街上传来的嘈杂的人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

他来到临街的窗前,但不能探出身子,看不清下面的情形。他又走到另一扇窗前,顺着奥斯托任卡路望去,从后面看到那群人大约有二百人,主要是年轻人、工人,而不是大学生:他们步子不整齐,快快乐乐地向普列契斯坚科大门方向走去,像是用木杆举着红旗。有人唱起歌来,但没有人响应,因为众人都大吵大嚷地说着话。

从游行队伍中蹿出一个人,这人向商学校的铁栅栏跑去,到了那里把贴着的一张通告猛地斜着向下一扯。由于早晨天色昏暗,格奥尔基没有发现它。可是,那通告并没撕下来,撕开的一半也仍然挂在那里。

既然一大早就有这样的游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有必要弄张报纸,再去看看那张通告。

他跑下楼去,看门女人告诉他说,已经两天任何报纸都没有了,而城里——正在闹得欢呢。

格奥尔基快步穿过奥斯托任卡路,来到残缺不全的通告前,附近没有别的读者,他轻轻地拢起撕破的那条通告读起来,那情景大概别人看了很可笑:

兹宣布莫斯科市从三月一日起开始实行戒严。禁止任何形式的聚会和游行示威。必须立即执行政府的一切要求。除……情况外,早7点前和晚8点后禁止出城……”

莫斯科军区司令

炮兵上将姆罗佐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