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第二百九十三章

杜马委员会人满为患,现在,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房间跟苏维埃谈判,没有一张够长的会议台能让两个代表团体面地面对面就座。各个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办公桌(没有收拾下去的碟子、杯子、瓶子和文件紧挨着放在桌上)和普通的椅子,还有几张扶手椅,但最不合适的正是这些扶手椅:它们低矮、椅背向后仰得厉害,人一旦坐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谈判的气氛相协调。而且,由于疲惫不堪和缺少睡眠,他大概会睡着的。

米柳科夫躺在办公桌上度过了两个革命的通宵,他跟所有人一样忙活了两昼夜,第三天的深更半夜,他的确需要休息。然而,在杜马议员中,没有任何人像他这样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时刻所应负的责任。这不仅对俄罗斯整个新时代,而且对他本人都是关键时刻。为了用自己的智慧和经验等优势战胜苏维埃的代表,需要发挥出坚忍不拔的精神,他恰恰具有这种精神!

到场的杜马议员中没有任何人能做他的谈判盟友。罗江科——最好让他一句也别插嘴,他的时代结束了;涅克拉索夫——他长于凶狠地暗中观察,却又善于给人下绊子;希德洛夫斯基——是个傀儡,啥事不顶;舒利金——具有敏锐性,但没有耐性,再说他是个右翼分子,是外人;马克拉科夫是个不可替代的人——但他不在这里,也不应该在这里。(马克拉科夫到司法部当人民委员修订首批革命的法律去了。)

在这样的谈判中,没有谁能够成为米柳科夫的同伴。无论来多少人,只需要他一个人去迎战,去把他们打垮。

于是,米柳科夫没有声张,默默地独自做好了一切准备。他预料到他们会给他很大压力,甚至会毫不掩饰占据政府所有席位的企图,从一九〇五年起他就知道和左翼谈判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他们很固执,从不讲妥协。然而,在这种表意确切的对谈中,没有人能与他匹敌。

他们进来了,一共四个人。睡眼惺忪、疲劳不堪、嗓音嘶哑的奇赫伊泽,走在平滑的地板上还磕磕绊绊的。他也是杜马委员会的成员,可是这些天来他一直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大家,不到这里来,人们总是看见他在对军队演讲。同来的是纳哈姆基斯和索科洛夫。还有,不过说不上还有,而是比他们所有人都先进来,像个小孩子似的走在成年人前面的,是虚弱的、脸刮得精光的吉姆梅尔,他那颗光头一直秃到头顶,脑后的头发就像推到后面去的假发套,发套上的灰白头发就像结结实实粘上去的毛毡。

除了奇赫伊泽,来人都不掩饰愿意到这里来以及愿意与杜马的人握手的重要性。但是,吉姆梅尔面目变化特别大。在他身上已经认不出那个偶尔在走廊里碰见的好动的人了,那个人要么喜欢没礼貌地插嘴,要么就总是探听什么或者通报什么消息。现在,他还是那副外貌,脸还是那样消瘦,头还是那样转来转去的。这是个爱耍外交手腕的人,与人握手和点头致意时有一种故意做出来的客气。

进来的四位傲慢地在椅子上落了座,有人专门给奇赫伊泽找了一把扶手椅,他瘫软无力地坐下去,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参加会谈的人没有想出如何开头,而且坐得也不便于交谈,本来就既没有会议主席,又没有会议程序,于是就开始了不慌不忙的一般性的谈话:诸如城里的事态如何如何。没人说出“革命”这个伟大的词或者其他有重大意义的词,只不过是:彼得格勒城里事情怎样了,比如冲突、争执、破坏社会秩序的行为;比如预备役团里的混乱现象,对军官的暴力行为等等。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无所谓的问题,对杜马的人来说却是个合适的话题。他们要求苏维埃的正是这个,要吓唬他们一下,迫使他们遏制住社会上的自发势力。

但是,苏维埃需要的却不是这个!看到这种会谈方式会使中心问题分散、模糊,吉姆梅尔猛地转过头,提出他希望发言的要求。没有谁允许,也没有谁会不允许,他及时地提出了要求,也就开始了发言。

米柳科夫没想到他的对手们会如此聪明得体地谈话。为了与前面说的相联系,却又像谈论一桩意义不大的事,吉姆梅尔说:“与无政府状态做斗争,这是苏维埃的一项技术性任务,当然,我们是不会忽视这项任务的。这不,关于士兵该如何对待军官的呼吁书正在印刷中……”

“啊,原来是这样?”杜马的人感到惊喜。

“但是,眼下的会议应当研究中心问题。众所周知,正在准备成立新政府。工人代表苏维埃对此不加反对,并且还把这样的权力交给资产阶级分子。甚至认为,这是由于总的局势而产生的结果。”

这个开头好极了!直接争夺政权的斗争立即失去了意义,苏维埃的人没打算把政权全部夺过去。米柳科夫精神上松弛了一点儿,因为真诚的会谈成为了可能。

但是,工人代表苏维埃作为人民运动的思想和组织中心,首都唯一拥有实力、目前唯一有能力规范这一运动的组织,吉姆梅尔很明白观点的力量,他提出,希望表明己方对新组建的政权的看法,即:苏维埃是怎样看待这个新政府的任务的;并希望清楚明白地(为了避免以后出现麻烦)陈述可能以整个民主派名义提出的对所创造出来的新政府的要求。

不可否认,这样的表述十分聪明:似乎既不是反对,又不是讨价还价,而是力所能及的促进。

杜马的几个人立刻感觉到,斗争是严峻的、激烈的。可眼下他们当中谁都用不着去争论,只当个观众就行了。米柳科夫却挺直结实的脖子等着挨打。局势是这样的:国家杜马给予了社会变革以团结和力量,可幕后的人也具有巨大的操纵力!

这时轮到纳哈姆基斯发言。会谈环境不够正规,发言者也就没有起立。可是,纳哈姆基斯拿起膝盖上的一小片皱巴巴的纸(纸片是偶然碰到的,他随手把自己提出的条款记在上面),态度十分傲慢且郑重其事地谈了起来。

想当初他还是个年幼无知的革命者,从奥德萨中学七年级被开除,流放到雅库特,然后,是客居他乡的飘泊生涯,再后来在托洛茨基领导下参加第一次革命,正是因为如此,他被捕了,后来,又开始了毫无意义的流浪岁月。纳哈姆基斯没认识到自己处于怎样的高度上,具有多大的意义——正是他提出的建立新政府,最著名的资产阶级头面人物坐在这里,正在听取他的条件。为了起更大的作用,他不是简单地逐条念,甚至没有宣布一共有多少条,而是用平静的、矜持的声调读某一条,也不急于解释和提出论证,他尽量表现得很宽容。

把这些都加到一起,就占了很长时间。

而本来可以马上攻破的第一点,只不过是——大赦问题。大赦是针对所有的犯罪行为说的,其中包括政治犯罪、恐怖行动、军人暴动和对地主的大残杀。

说良心话,立宪民主党领袖对此不能有任何反驳!大赦的纲领总是杜马和反政府联盟的王牌,从第一届杜马开始,就一直是整个知识界最喜爱的口号。

言论、集会、结社、罢工自由,是第二点,同样是不可怀疑的,知识分子乐于接受的。谁能反对这一点呢!

不错,要有所扩展,要把这些权利扩展到军队。(把军队民主化的问题永远置于立宪民主党的纲领之中,这个问题早在一九〇六年与斯托雷平会谈中就提出来了。)

但米柳科夫为防不测,这时却反对起来了。他认为,在目前的形势下,这会在军队中引起混乱并使其完全失去战斗力。纳哈姆基斯正相反,他十分镇定地论述说,这样的要求与保持军队的战斗力是并行不悖的。由于赋予士兵群体一切政治、公民权利,军队自然会加入到革命中来,其战斗力反而会得以提高。他援引自己当列兵时候的例子,以及据说是欧洲军队的例子,不知他从哪儿胡乱摘引来的。

吉姆梅尔也加入进来,争论被拖下去了。但是,杜马议员方面只有舒利金不时地插话,大声地喊出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语。他几乎没有坐着,而是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其他人都沉默不语,这一切仿佛与他们完全无关。涅克拉索夫毫不着急,只要对自己有利,他很会保持沉默。

罗江科不停地喝苏打水,不停地擦汗。他一副忧郁的样子,仿佛头痛得厉害或者全身都出了毛病。

米柳科夫认为,知道一共有多少项要讨论,对他来说,比逐项争论更为重要。于是,他扔下没争论完的问题,要求继续往下进行。

没料想第三项是:政府要放弃一切能够预先决定管理方式的行动。

嚯!这意味着要为共和国开辟道路!

这时他不能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尤其是苏维埃代表团提议:所有各项被接受之后,政府应当以自己的名义公布,同时宣布自己的成立。在复杂条件下开始的执政,难道还要从基础的普遍动荡开始?

马上就建立共和国?这必将在国内引起可怕的混乱!米柳科夫应当坚持己见!

可又不能坦诚地提出所有的论据!立宪民主党人自己长时间地对帝位进行过攻击,而且关于朝廷腐朽了的观点散布得越广,对他们的政治运动越有利。但立宪民主党人的纲领中毕竟写着君主立宪制。现在,当实际权力落入觊觎者手里的时候,这个权力就不具有任何比世袭朝廷更牢固的基础了。的确,人们一直在撼动帝位。

可是现在当它动摇起来时,又应当扶它一把。为了把政权夺到手,绝不该让前政权轰隆一下倒塌,那样会出现混乱,到头来还不知道谁能得到政权,这就是辩证法。既要夺取政权,又不让前政权倒台,要做得温和些。最简单的是只撤换一个帝王,现在这位太执拗,他用20年的时间学会了固执,不能再和他一起干了。可是,社会舆论,尤其是社会主义者的舆论已经很紧张,以至米柳科夫不好意思到他们面前来说明这些论据。怕人家痛恨、咒骂、谴责他,以为他是罗曼诺夫皇朝的捍卫者。这样,就得杜撰出一些法学家和国家学家常用的、带有论辩性的复杂词句,以便用虚构的五角堡把自己的阵地围护起来。于是,他说:“先生们,你们要明白,君主政体丝毫破坏不了我们的国家管理方式。”

更准确地说,如果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人,他和三个苏维埃的人,他会对他们说清楚的。在这么多杜马议员在场的情况下,他不便完全直接地说出这个简单论证:“各位都明白,太子是个病儿,摄政王米哈伊尔是个地道的傻瓜。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利?年幼的太子在软弱的摄政王的辅佐下,是不会享有拥有完全政权者的威望的。这就为我们提供了发展壮大的可能。”

然而,米柳科夫精通法律语言,把这些改组成这样的词句:“独裁皇朝的境况最有利于我们巩固宪法基础,这样的巩固需要时间。而君主政体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以前的力量。”

可大家对他提出异议,说人民群众对君主政体存在着普遍的仇恨,它在人民群众心目中已经威信扫地。

是的,米柳科夫明白,正是他在充当这个皇朝的保护者,这从旁观者看来是很可耻的。但是,作为一个实际的政治家,他不能放弃这个将来支撑自己政府的支点。

看来他们都明白他的寓意,大概除了索科洛夫,这些人都不蠢。

那么尼古拉呢?连米柳科夫对他也不保护,现在他退位是不可避免的了。

克伦斯基阴沉着脸,甚至表现出抗议般的蔑视态度。在杜马议员和苏维埃人的眼中,他不表明站在哪一边,维持平衡是很重要的。他总是高居于各方之上。

罗江科不时地抿一口茶,把手帕捂到额头上,完全是一副病人的倒霉相。

舒利金仿佛经受了歇斯底里的爆发。在他的想象中,这场谈判中出现了一种双头的东西,但不是人们习惯了的双头鹰,而是新政权的两个脑袋。

他很不喜欢这第二个脑袋,可是,看来它已经高居于全俄罗斯之上了?这里的杜马议员都是什么样的人?是驰名的政治家,全俄国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些外来人都是什么人?是谁都不了解的下流作家,不知是谁把他们选到这里来了,他们一来就主使提条件,甚至要推翻朝廷!而且感觉得到,他们有这份力量,那么,全俄国的活动家们都该祈求他们喽!

有一次,舒利金有所克制地指责他们暗中破坏国家杜马,破坏全体人民的希望,可这对他们丝毫没起作用。还有一次,他对他们喊道:“好吧!把我们都逮捕好了!关到彼得罗巴甫洛夫要塞去!由你们自己去领导!要么就相反,让我们来自主领导!”

红胡须的纳哈姆基斯以一种平心静气的宽宏大度,又令人厌恶地撇着老爷腔调回答他神经质的喊叫:“我们并不打算逮捕你们。”

但使人听来意思是:我们没打算逮捕你们。可言外之意是或许有逮捕的可能。

突然,谁也没料到,胡须乌黑、双眼炯炯发亮的利沃夫开了腔。他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找了个空当儿就插上嘴,他强压怒气,情绪激昂地说了起来。这是咋回事?

吉姆梅尔把他看作一个强有力的右翼分子是看花了眼。令他惊讶的是:这个有点儿粗野愚蠢的秃顶人,埋在深扶手椅里,原来并没有睡。这时,他一句接一句地大声说,他是个共和政体的拥护者!他认为恢复沙皇制度不如让它灭亡!新政府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复辟!然而,正是工人代表苏维埃,想要通过自己不顾利害的政策来恢复沙皇制度,这种政策在战时使军队遭到瓦解,战争失败到来之际就是威廉把沙皇制度强加给人民之时。没有谁认真听取利沃夫胡乱堆砌的这些废话,但他毕竟连米柳科夫都击退了。

这时恩格尔哈特走进来提醒罗江科,该去打直通电话跟普斯科夫方面谈判了。

罗江科拿下额头上的手帕,鼓起精神,穿上皮袄,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但他很快又返了回来,仍然是一副倒霉的样子:“让工人代表先生给我提供保护吧!要么就亲自跟我去!不然会在半道上,或者在电话局那里把我逮捕的。”

由于生性温和,常面带满意的微笑,此时的纳哈姆基斯轻轻地晃动着身子。现在倒不是他,而是吉姆梅尔带着阴险的微笑,甚至曲意逢迎地安慰起杜马主席来,说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逮捕他。

索科洛夫被派去找人陪同罗江科。

还是应该继续逐项讨论。吉姆梅尔和纳哈姆基斯交换一下眼神:现在讨论的一项内容是他俩一致同意立即向米柳科夫让步的——关于立宪会议,不管是另给它取个名字,还是干脆撤销。

工人发表意见说,应该立即采取措施,召集在全民、平等、直接和秘密表决基础上的立宪会议。

米柳科夫也点头了。

他把这一项当作容易的项目记了下来,点了点头,等着下面的内容。

这应该做何理解呢?吉姆梅尔和纳哈姆基斯又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刚刚针对不事先决定管理方式问题争论了半个小时,他怎能这样轻易地就对立宪会议问题让步了呢?扔下管理方式悬而不决,先去解决立宪会议问题,这当然不符合君主政体的利益!只要革命纵深发展,共和政体可就有了保证。

他就这么简单地点头了?这么快就让步了?

吉姆梅尔深层次体味到了自己策略的正确性。如果贸然提出立即停止战争、放弃取得领土、放弃对同盟国承诺的要求,以及硬坚持要求某些内部措施,米柳科夫立刻就会予以否决。而明天,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要知道沙皇的军队正向彼得格勒开进,而且苏维埃内部不愿和解的孟什维克也会对自命的代表团的行为,以及尚未确定的条款提出异议。不,应当做的正是赶紧安排那些有资格的人担任政府工作。

可关于立宪会议的事为什么如此平静?

这里边或者有什么鬼花招,或者是这个著名的议会主义者头脑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