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有些情景只有在书中才能读得到,你任何时候也想象不到会落入其甜蜜而又可怕的旋涡中;也很少有那样的幸运儿:他们受到上帝的垂青,一生中有幸参与最重大的历史事件。可舒利金就参与了两个重大事件:前天,他一枪未发地夺取了俄罗斯的巴士底监狱;今天,又到皇上那里去索取退位诏书。这样的事不仅会成为他给儿孙们的遗产,不仅他的亲朋好友以后多年都要对此追根问底,而且会像所有的伟大革命一样,被写入教科书、文选,并在绘画中得到表现。
在这里,奔驰在可怕的崎岖道路上,看得见不远处成百上千的无知平民们一张张肮脏龌龊的面孔。他们想干什么,他就得让他们干!他必须做好随时粉身碎骨的准备,然而也该承认,他的腿越来越轻松,有点儿像飞似的。
舒利金为自己毫无所求,他只是陶醉于这种不同寻常。他没能进入政府,人家找了个别的人,但这不重要。就是现在,他想的也不是什么荣誉,而只是想参与到这悲剧性的伟大时刻中来。
一系列的事变掠过俄罗斯上空,宛如流星在天空划出一条闪光的线。舒利金得意的是,他也有可能成为那里的一颗闪烁的火花。他没有进入政府,可他希望新政府天长地久,并准备竭尽全力支持它,因为敌人就在俄罗斯的大门口。如果他们能有力地支持来自塔夫里达宫为数不多的几个勇敢者,他们就能够拯救国家。
尽管这很新奇,令人震惊,但他们本身将会怎样,还不是仔细考虑的时候,他们不会去前思后想,他们只有相信这一切。
头脑不够用啊!还在四天前,星期日,当彼得格勒陷落之前,神秘地沉寂下来,令人感觉十分美好的时候,当时如果有人对他说这些,他一定会感到受了委屈。可是到了星期四,他竟然敢去劝谏皇上退位了!
可是,政变却闻所未闻地发生了,而且没遇到反抗。此刻他在途中,已经觉得皇上不能继续在位是无可争议的事了。
整整一个冬天,舒利金被普里什克维奇的激烈言辞乃至贵族圈子的愤怒浪潮所吸引,有时他也觉得:旧制度再也不能存在下去了!他们会弄到弑君的地步的!
皇上怎么能继续统治下去呢!社会上所有的尖刻指控都投向他和他的夫人,而他又从不作答。
从来没有任何人对任何一项指控做出答复。
他一味地沉默,几乎任何一场革命都会使他失掉帝位。
那么如今,当一切都四分五裂、轰然倒塌的时候呢……在塔夫里达宫的拱门下,看得见跟工人代表苏维埃在一起的还有大喊大叫、蜂拥而入的人群。以至你无法想象,皇上依然存在着、行动着、管理着俄罗斯。
很明显,到时候了。
也许是由于失眠和疲劳,头脑紊乱,不够清楚,反正再也看不出别的办法,相反,一切寻找俄罗斯出路的探索结果都归结到一点——皇上退位。目的是为了拯救朝廷和帝位本身。
难道历史上政权从一个君王转交给另一个君王——转交给儿子、弟弟、侄子、叔伯,从而挽救了君主制的例子还少吗?
这是为了挽救君主制而牺牲君主。
当然喽,也要牺牲许多官僚。
这是最明智的决定。如果退位,则革命就会立刻像不曾存在一样,政权将从容地转给摄政王,还将任命新政府,一切都通过合法途径。
一九〇五年时,也曾有可能发生可怕的动荡,但那时政权的威望没像现在这样受损,所有的近卫军都毫不动摇地捍卫政权,军队也没有哗变,下级军官们毫不怀疑地执行命令,因此,右翼的《基辅人》能够不顾倒闭的威胁在动乱最厉害的时候继续出版。而且当有人在基辅杜马的阳台上毁坏沙皇的皇冠时,耳闻目睹了革命集会的人们还是惊骇得“哎呀”一声,而且他们不仅没有袖手旁观,还过去拾起遭受侮损的皇冠的碎片。
可如果在今天的彼得格勒发生这样的事,人们是不会去拾的……
唉,皇上这些年来失去了多少啊!失去了很多,甚至帝位!
但帝位还是有可能而且应当拯救的,应当拯救!
舒利金此行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有个想法在他心中成熟了:他此行正是为了让皇上更容易接受退位,因为皇上会清楚地记得他,总是亲切地接待他。舒利金这个天生的君主主义者,虽然是进步联盟的成员,却是个极右派。他接受沙皇退位比哪一个左派都更勉强,只是想让皇上在这痛苦的时刻轻松点儿。有他跟古奇科夫这个有名的皇室的仇人在一起,会使气氛缓和许多,皇上更容易把退位诏书交给忠实而热烈的君主主义者。
只是这道诏书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形不成思想,也组织不起来句子,莫非是因为太疲劳了?因为头痛得厉害?
二人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很少说话。舒利金写了个提纲,可连他自己也不满意。这时车厢里已是一片昏暗,他是就着烛光写的,而且火车还不停地晃动。
是呀,“在艰难岁月……”这当然……“严重的考验是为了……”需要同义词的反复,否则不成……“面对凶残的……使帝国摆脱严重的内乱。”“顺从全体俄国人民的愿望,我们认为这样有益……”
可这真是全体俄国人民的愿望?
如果不是,那该如何说明理由?
“为了挚爱的俄国人民的强大……把重担卸给上帝托付的政权……呼唤上帝赐福给我们的皇太子……而摄政王将由……”
不成,还是没写出来。
那张纸看上去乱七八糟的。
或许风潮应该闹得更厉害点儿?可是,这些天来已经闹得够份儿了,人们的头脑已经发昏了。舒利金重新沉湎于幻想,或者说是回忆。
他回忆起与皇上的会见,那是接见沃伦省代表团时的事;还有在冬宫的隆重欢迎会上,在塔夫里达宫的祈祷仪式上。他回忆起皇上无比亲切的微笑、永远克服不掉的羞怯、一只肩膀神经质的抖动、相当浑厚的嗓音、稍微带点儿近卫军腔调的清晰的话语和他那惊人安详的目光。
这是一个坐在帝位上的基督徒。
舒利金一路向普斯科夫赶来,依然怀着对皇上的爱,因为即将再次见到皇上而心中高兴。他希望在必遭劫难的关头减轻皇上的痛苦。
突然,他想起今天是三月二日,这打断了他的思绪。可怕的三月一日是躲过去了,可三月二日曾出过些什么事呢?
是啊,三月二日,正是十年前的这一天,杜马的屋顶坍塌了。
看来,神明那时就预示了今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