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第三百四十一章

整个铁路沿线都传开了杜马的重要成员,包括古奇科夫本人到来的消息。于是,各站上聚起了一群群的人,有铁路员工、散兵游勇、偶然过路的人以及铁路乘客。人们要求听演讲,这是近来养成的习惯,不亚于要求一日三餐。古奇科夫站在车厢的通过台上或者站台的一个什么箱子上,摘下夹鼻眼镜,眯着眼睛对他们讲话,这套话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诸如要服从军官,要支持新政权,革命万岁!对德国人的胜利万岁!

在加特契纳站聚集着很大一群人,于是,他讲得时间更长,但都是老一套。

过了加特契纳,他开始觉得,他推的这盘磨是在空转,没什么益处,白白消磨他的意志。

为了等候顺着相连接的铁路支线行进的伊万诺夫将军的到来,他们在加特契纳耽搁了半个小时。可是,伊万诺夫没有来,这一天却快要过去了,行程被拖延了,使命还没有完成,不能再等了。于是,他们又动身了。(后来,伊万诺夫的电报在途中追上了他们,说他现在在维里察,愿意与他们见面。要是换了别人,古奇科夫就不会再等了。他与将军约定仍旧到加特契纳去等候,但他已是往回走了。)

加特契纳两万人的警备部队安定无事。可从昨晚起,古奇科夫就了解了卢加警备部队的情况:那里发生了起义,在杀害军官。今天一大早他就派杜马议员列别杰夫和总参谋部上校列别杰夫到那里去调停、平息事态,因为卢加城在彼得格勒—普斯科夫一线上占据的位置太重要了。虽然卢加的这次暴动帮助了革命,解除了博罗金团的武装,但这就足够了,再闹下去就会碍事了。

古奇科夫有机会多次到前线去,诚然,总是去办红十字会的事,但在这些旅行中他感觉到自己颇具军人的机警,他的穿着打扮也是军人式的:夹克、皮靴,经常有人给他这样摄影并放在显眼的地方。今天的旅行完全是前线旅行,一到卢加他就将淹没在士兵的海洋中,这可能是个愤怒的海洋,危险的海洋。可古奇科夫喜欢冒险,只是他现在穿得不像自己那身军服那么轻便。但他毕竟是去见皇上,因此,他穿了一身好衣服,衣服是浆过的,系着领带。再从上往下看,戴的是皮帽,身披带有贵重毛皮领的皮袄。

卢加车站看上去不同往常,站上有很多士兵,而这些士兵又不听号令,不列队,随便游逛、观望,无所事事。可是,彼得格勒的眼睛已经看不到这些了。这些闲人中立刻就有人向只挂了一节车厢的火车走来,并靠近车厢,有的不带什么恶意,有的行为粗野。发生在士兵中的粗野行为总是特别刺眼。

两个列别杰夫立刻进了车厢,想要报告。可是人群更加密集了,必须讲讲话缓和一下他们的情绪。古奇科夫明白这一点,他走出车厢,以至高无上的国家杜马和反对德寇的神圣战争的名义,重复了老一套说辞。

这番话起了作用,人群呼喊了“乌拉”,渐渐散去了,列别杰夫们表示歉意,说他俩没来得及像这里的骑兵大尉迎接他们一样,安排仪仗队、乐队,奏着《马赛曲》迎接古奇科夫。可最近几个小时这里一切都乱了,他俩碰上了这里的军人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只是一个汽车连的,没有其他部队参加,而且肯定跟彼得格勒的工人代表苏维埃联络过了,因为离得不远:他们的态度相同,口号相同,都对杜马不信任。与此同时,城里则进行着抢劫和私刑。列别杰夫上校果断地采取行动,组织起一个新的、能够统管卢加城全部政权并服从国家杜马委员会的军人委员会。可是,为了集合起参加选举的代表(每个步兵连和骑兵连各出一名军官和一名士兵)就用去了半天的时间。但是接下来他按自己的眼光从招集来的官兵中指定了候选人:六名军官,六名士兵。委员会到底该怎么选出来,谁也说不清。随即他提议举手表决,可数也没数,就宣布自己的候选人全部当选。所需要的军人委员会就这样选出来了,但还没有掌握卢加的警备部队,也不知道它的命令能否得到执行。正当他们在那里逐个部队演讲时,这里的车站上,由革命的汽车兵组成的军人委员会却在沙皇的房间里得到了确认。它不承认第二个委员会,而一个小时以前给它送来了一大堆彼得格勒苏维埃的呼吁书。现在,古奇科夫免不了得跟这个委员会打交道。

舒利金留在车厢里起草退位诏书,古奇科夫到车站大楼去跟军人委员会谈判。委员会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没派代表来迎接古奇科夫。

当然,他们谁也不知道,就在这段时间里古奇科夫成了军事部长。但是,作为全俄国驰名的活动家,他渴望得到普通同胞更尊重的接待。可当他走进房间时,谁也没起身相迎,只是指给他坐的地方:跟他们一起坐在笼罩着马合烟烟雾的桌前。所有人都抽着烟,往地板上吐着唾沫。他到来之前,这里开了锅,炮旅的别利亚耶夫将军命令他们焚毁从彼得格勒运来的呼吁书,可现在将军却被叫来参加他们那个士兵委员会的会议,准备跟他算账。

古奇科夫马上陷入了这场麻烦中。他现在最不该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卢加城,却又必须花费。作为新政府中与工人代表苏维埃最敌对的一个人,他在这里迫于形势的压力,只好对他们撒谎,说在彼得格勒国家杜马委员会和苏维埃之间没有矛盾。古奇科夫内心里对他们的蛮横无理极其反感,可他不能跳起来就走开,或者命令他们走开。而是必须坐在这里,说服他们整顿秩序,尤其是要保持这样的秩序:让沙皇的专列今夜畅行无阻地通过卢加,驶向皇村。

古奇科夫本来要去完成自己的终生使命,为俄罗斯完成历史性的步骤,却必须在这里跟这些不服管束的人开会争论,窥视出他们摇摆不定的心灵;他本来是去跟皇上进行历史性会见的,却不得不在这令人憋闷的马合烟烟雾中彻底揉皱和弄脏浆过的干净衣领;他本来是给国家元首下最后通牒的,可自己却落入军士们的夹攻。这是一个令人生疑的关头,他不能确信这些人能否放他本人继续前行。

关于这个民族争论得够多了!这是些具有美德的穷苦劳动者,警察和宪兵们不让他们享福,知识分子则能够把他们引向光明;或者这是些信奉上帝的幸福的人们,他们时刻准备为祖国的利益而献身。可是,一旦与这些人落到同等地位,处在同一个充满烟雾、吐脏了的地板的房间里,坐在同一条板凳上,就只好忍受极大的不舒服。而且这汽车兵军人委员会中也没有谁能让人想到外表令人肃然起敬的民族的面貌。他们毫无例外地都让人感到意外、不好接近、无法说服。

这些人倒是没有抓住古奇科夫的肩头,也没用刺刀抵着,但他忧郁而恼火地感觉到这是一股自发的黑暗势力。唉,竟让它冒出来了!这正是他常常担心的。

正在这时,列别杰夫所说的大尉沃罗诺维奇来了。这是位高个儿头,身强体壮的好骑手,一副干净利落的军人姿态。一头乌黑的头发梳理得油光闪亮,浓密的胡须修剪得十分漂亮,那张脸却让人看不透他的内心世界。原来这是位优秀的外交家,而不是个剑客。大尉坐下来加入谈话,古奇科夫惊奇的是,这个大尉在自己的同团军官刚刚被杀害之后,在暴乱分子中间竟然如此无拘无束;是那么自由地(不过,是谨慎的自由)、自信地(谨慎的自信)议论着,同时一直寻找含蓄的方式让古奇科夫明白自己是支持他的。

古奇科夫见到过很多军官,可从没特别注意到他们之中还有这样的人,竟能如此轻松地顺着革命的浪潮滑动。

随着大尉的到来,讨论进行得更顺利了,已经没有了会把古奇科夫扣押起来或者会找到扣押他的理由的迹象,对他去见沙皇的目的,也没表示什么怀疑。(他们本可以很随便地就把他抓起来的!而要是苏维埃也伸进手来,那可说不定闹出什么事来!)至于沙皇列车的事古奇科夫没去追问,因为那是危险的。他心里明白,沙皇着急的只是尽快见到自己的夫人,因为退位,他也有权得到这份补偿。这也没什么,就让他绕道走过去,再从德诺站通过一次好了。

谈判终于结束了,古奇科夫向自己的列车走去。说不清这次谈判到底是什么主题,他们谈了总的形势,谈了对旧制度的胜利,还谈了忠于战斗旗帜以及彼得格勒的政权。

可是,古奇科夫没有认出自己的列车。

圆鼓鼓的黑色机车头上十字交叉地缠着红绦带,司机室上面树着一面红旗,凡是可能的地方都插着枞树枝。除了他那节车厢,还加挂了一节郊线客车,车内有单独的锅炉,火星从炉筒中蹿出。几个士兵和带枪的非军人坐在这辆车上,他们都戴着红花。

古奇科夫没有权力也没心思去破坏这壮丽的革命景象,或者把加挂的车厢摘掉。他本人没费什么事就被放行了,这就够叫他高兴的了。

这要是在普斯科夫车站,他们准得把沙皇及其侍从们吓坏的,再说现在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