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第二百七十一章

在图书馆,读者来了不少,可是谁也没读什么,甚至借了书的也不看,有的则连书也没借。在正门的楼梯上,楼梯上面宽敞的前厅里、书柜前、阅览厅门口和阅览厅里面聚集起了一伙伙有共同兴趣的人,破坏了这些地方素有的神圣的宁静。一些人扯着嗓门大声吵嚷,女人们高兴地赞叹着,男人们笑着,快乐地互相打断话头。而另一些人则信守纪律和规矩,即使现在这种时候,也只是悄声地表达自己的喜悦,踮着脚在各个阅览厅走动。

图书发行停止了,书刊介绍停止了,温和的女馆员们从图书馆的各个角落被吸引出来,加入人们的热烈讨论。

除了复活节的晨祷外,薇拉从来没有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在一起。一两个人高兴得眼放幸福的光芒倒是常有的事,可是,你能想象所有人同时都这样高兴吗?

许多人,包括没进过教堂的人都看出来了:这时,有一种复活节时的情绪。有人进来时真的开玩笑说:基督复活了!据说,一些不相识的人还在街上互吻三次表示祝贺。

仿佛不是长时间的斋期,也不是节欲,而是浑浑噩噩,完全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突然间有一种比太阳还明亮的东西笼罩着所有人。所有人都成了兄弟,只想拥抱和热爱整个世界。人们都是可爱的、快乐的、信任人的人。这种复活节般的心情从一些人传给另一些人,使人们互相感染着,然后又返回到最初那些人,变得越来越强烈。薇拉独自一人时还没有感受到以前那种黑沉沉的可怕景象,可是,当人们这样聚集到一起时,这个景象就更加鲜明地盘旋在她的头上。就像今天这样更清楚地看出,出乎意料的解放排除了障碍。这些幸运者,他们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眯起眼睛来看生活了。从现在起,一切都将建立在爱和真理之上!展现出过去难以置信的、不敢幻想的、无法实现的未来。应当有所行动!应当做点儿什么以表示感谢!然而,谁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薇拉心想:兄弟般的团结友爱真的开始了?你看,这种团结已经在完全陌生的人们之间实现了,现在正合法地成为生活现实,扩展开来。人们从此就开始无私地对待彼此了?基督教就是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取胜的?

人们忆起那些爱好自由的先人,从拉季谢夫和诺维科夫时代开始回忆;忆起了十二月党人、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民粹派分子、民意党人,他们怀着对未来自由的信念,一代接一代地献身。他们就是义无反顾地相信,自由会到来的!终于变成了现实!这是多么神圣的信念!多么神圣的现实!

许多人眼含热泪。

所有人都对自由的每个细节和过去的、消亡的每个细节感兴趣。人们互相转告着被捕的旧政权的活动家们的名字,每个名字都像摇摇欲坠的阴森的柱子。一个最新的消息是:今天早上尼古拉·马克拉科夫被抓住了。人们传说着有趣的细节:疯狂的反犹太主义者普里什克维奇西服领襻上插着红色的康乃馨。低头了,他们也低头了,这些浑蛋!

又出现一条轰动一时的传闻,可是,报纸赶不上趟儿,这条传闻无从验证:在柏林也发生了革命,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的天哪,莫非全世界的亲密团结真的开始了?这场可怕的战争停止了?欧洲和整个地球都改变了面貌?

还有传闻说,皇上的专列翻了车。不清楚皇上是否有性命之虞。

当然,有军队在向彼得格勒进发。

无疑,反革命的危险势力依然很大。旧的东西不可能一下子被粉碎,不能彻底消亡,它一定会隐藏起来,窥伺时机,想对我们光明的日子反扑;一定会派特务潜入街上的人群刺探消息;也一定会带着机枪藏到阁楼里,随时都会向街上扫射。

但是,他们已软弱无力,必遭灭亡!人们怀着爱意和希望传扬着杜马议员、正在领导着俄罗斯的优秀活动家们的名字。受过欧式教育的米柳科夫,是个真正的学者,他把科学方法引入管理中!桀骜不驯的古奇科夫是皇上的永远反对者!克伦斯基则满怀着对真理的渴求和对被压迫者的同情!的确,这将是在俄罗斯第一次出现的人民政权,它所致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

幸福、病态而闲散的一天,就这样在快乐的交谈中过去了。薇拉感到非同寻常的温暖、光明,可又有点儿苦恼:为什么要杀害军官?他们是我们的保卫者,军队的英雄,他们对谁有罪?罪在哪里?

薇拉在两伙人中胆怯地试探着说出了这种想法,人们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认真地反驳。她的话没能汇入喜悦的激流,仿佛被人们当作异物排斥到陆地上。

当然啦,这些都是意外,哪个革命没有极端行为呢?要冲向光明的未来不可能连一点儿小的牺牲都没有。

一天过去了,薇拉再次穿过人声鼎沸、喜气洋洋的涅瓦大街。文明的彼得格勒那些闪光的人物在这条大街上跟普通的民众和士兵混杂在一起,所有人身上都是红色。

她看到,一帮穿着老百姓服装的被捕者被带进米哈伊洛夫练兵场,不知这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被捕。被捕者中也有穿警服的,其中几个人身后还跟着妇女和儿童,但他们被赶开了。

她回到家里,仍然保持着这种春天的、唱歌时的心情,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的微笑,但是,神情忧郁的保姆马上发现了她的微笑,立刻就让她收敛了笑容。

“这些祸害人的家伙!我连听都不想听!坏蛋!他们满楼逛来逛去地搜查,瞅呀瞅的——看哪儿有没放好的可偷走的东西,就这么一伙接一伙地拥进来。这些坐大牢的货,准是从监狱里出来,又换上了衣服。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连枪都握不好,有一个人在院子里差点儿把个小孩儿打死,就差一根手指头。”

原来,那些人也到她们家来搜查过,可是,保姆站在门口,冲着他们的嘴脸舞动拖布,一个也没让他们进来。房子好一点儿的,比如旁边的瓦西里奇科夫家,接连不断地有人闯进来搜查,连门都关不住。可他们家那些极不要脸的仆人,戴上红花就到城里去了。最后,她家找到几个好兵,请他们坐在厨房里,给他们吃的,用这个办法使抢东西的人不再来了。

“高兴吧!傻瓜才高兴!可你这个傻瓜,也跟他们混在一起。人家祸害你,你还高兴?你看看吧,那些跟着混的人会更糟的。我们现在活到眼看快没东西吃的份儿上了。”

薇拉在保姆跟前还真的无话可说了。人们今天在公共图书馆里说的那些话,连用最简单的语言认真地给她重复一遍都不能:无论朝思暮想的故事,一代代人的梦想,还是关于基督复活。因为所有这些话对于保姆来说,都显得不真实、不可信,它们立即变得没有意义、微不足道和暗淡无光了。就是对薇拉本人来说,她还能记住它们吗?这不过是一种催眠术,是社会舆论中迷惑人的东西。

“你想过吗,叶戈尔[1]会怎么样?要知道,如果去夺他的军刀,他就会痛不欲生,会不活了!”

[1]即格奥尔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