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第三百三十七章

沙皇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把退位诏书交到了别人手里,把自己的意图暴露给了三位将军,使他们成了首批知情者。

可他内心里需要有个自己人谈谈,提提精神。

但他身旁连一个自己人也没有。

真正的自己人也就那么两三个,就是自己家里的人。可他与他们的联系被切断了。

不,还有一个亲近而又忠诚的人——弗雷德里克斯,阿莉克斯讨厌他已经不止一年了,说他老糊涂了,不适合自己的职位。可是,尼古拉不愿意解除那些忠实的老仆从的职务,并且对弗雷德里克斯怀有一种格外的温情。

这时,皇上传唤了他。弯腰驼背、泪眼模糊的古稀老人立刻来到。要知道他也有自己的悲伤:从彼得格勒传来消息说,他家的房子被烧毁了,家人的情况一点儿也不清楚。

皇上最先问的也正是这个:一点儿家人的新消息,也没有吗?

弗雷德里克斯忧伤地摇了摇衰老的头。

皇上马上恩准他入坐,他坐下了。

于是,皇上开始给他解释,说起话来慢吞吞的,不时地停顿。他要解释的东西对他自己来说都是新的,甚至还没有发生的。

他说,是这样……他说,如果军队也拥护这个……既然所有人都退让了,那就是没有别的出路了。

老头花白头发,翘着两撇胡须,用呆滞无神的目光注视着,那双眼睛却突然闪现出一丝亮光,脑袋晃动得更厉害了,双唇也颤抖起来,嗓音嘶哑地说:“陛下,我不信。”

尼古拉慌神了。

“唉,可这是真的,伯爵。”

弗雷德里克斯否认地晃着头:“不,想不到我竟会活到如此可怕的境地……”

尼古拉仿佛胸中有个什么东西轰然塌了下来:莫非这真是自己造成的?!

弗雷德里克斯这时已是肯定地摇头了:“我干吗还活着?我这可是活得太长了!”

眼下还有太子的命运问题,这已是完全不可知的了。尼古拉感到眼里充满了泪水,说不出话来:难道上帝真的抛弃了……要是这样,就没什么可抗争的了,就听凭上帝的安排吧。

可这时有人报告,说鲁斯基将军请求再次接见他。于是,皇上忙把眼泪擦干。

进来的又是那个神经质的将军,他花白的头发剪成四角形的平头,架着一副金丝镜。

原来,有这么个消息:从彼得格勒来电报说,国家杜马议员古奇科夫和舒利金要作为代表到普斯科夫来谒见皇上。(古奇科夫并不是杜马议员,但现在没人去注意这个区别,反正他自然是来自那一伙人。)

就这样鲁斯基从自己那节车厢返了回来,他还没来得及把电报发出去,既然从彼得格勒有人来,还有必要发吗?

由于高兴,皇上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他仿佛从水井中重新浮了上来,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急着交出了多少!来人了?他们只能是来谈判的。看样子,彼得格勒有了什么好的变化,说不定还用不着做那么大的让步了呢!

(甚至来的正是古奇科夫这一点,在这种时刻也没让他感到心情沉重。古奇科夫曾在报纸上泄露皇上不便公开的主张;皇上曾通过波利瓦诺夫转告他,说他是个无耻之徒;在第三届杜马告别招待会上,皇上认出他来。可现在正是他带来了好消息,皇上似乎变温和了,可以原谅他一点儿了。)

“您的判断完全正确,尼古拉·弗拉基米雷奇。”皇上高兴地回答,“现在何必还要把退位诏书发出去呢?我们等一等吧。”尽管这是他完全自然并合法的权力,可他说得却很拘谨,“那么就请……把我的那份电报还给……”

鲁斯基在装电报的军上衣侧兜里摸了一阵,掏出来还给了皇上。

但是!这只是一封电报。皇上打开一看,是给大本营的,却没有给罗江科的那第二封。

“您……弄错了,尼古拉·弗拉基米雷奇。我需要的是第二封,请您……”但这时他想到,这可能并非偶然,说话的声音立刻变得羞怯了。每当谈话者像是要做出有失分寸的事时,皇上总是很难过。难道鲁斯基真的为了往出掏时不弄混而故意把电报分放在两个衣袋里了吗?

可为了与杜马议员谈话,皇上需要收回的正是给罗江科的电报啊。

鲁斯基抬起头,态度颇为强硬地责怪道:

“陛下,我觉得您是不相信我!”

皇上更加难堪了。

不过他主要是替鲁斯基感到难堪。

“不,哪能呢……瞧您……完全相信……只不过是……”

跟自己的将军互相埋怨起来,这可有失尊严。

“您尽可放心,”鲁斯基口气坚决清楚地说,“在代表到达之前我不会寄出的。”

他还是无动于衷,没有归还第二封电报。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弗雷德里克斯则可能是什么都没明白,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

由于已经出现的严重尴尬局面,皇上不便再坚持了。

这种情况下,鲁斯基只是一味地强调自己的不可怀疑,然后说:“陛下,您能否允许由我先去接待议员们,并让他们做好会谈的准备?”

皇上同样没有明白过来,没有表示反对。

鲁斯基行了个军礼,转身回自己的车厢去了。

皇上望着他的背影,这时才想起:为什么让他第一个去接待议员?

第二封电报到底还是落到了鲁斯基手里,使皇上十分烦恼。这成了把柄。

不过,留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呢,重要的是没有寄出去。

派古奇科夫来,是想特意侮辱他,让他忆起旧事的吧?

可从另一方面看,与他一同来的还有舒利金,这人老早就是个忠诚的君主主义者,这是个好兆头。

看来,应该等着。

皇上让弗雷德里克斯走了。

时间在流逝。

下决心交权,起初让他感到轻松。可现在又让他心情沉重。

不过,说不定不是非退位不可呢。

这时全体随员都从弗雷德里克斯口中得知了情况,沃耶伊科夫佩戴着雪白的宫廷总管绶带来了,他十分焦急不安,愣愣地瞪着眼睛。

“陛下,伯爵说的是真的吗?”

接着,他按照军人的习惯,以自己的名义,照他所说,并以整个惊恐的卫队的名义表示:皇上无权只根据杜马委员会和各战线总司令的意愿就放弃帝位。就这么在一个偶然来到的车站上,在车厢里退位,面对谁?为什么?

“可我还能怎么办呢?”皇上嗓音低沉无力地回答,他更加怀疑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失策。什么时候所有人这样一致过?既然所有的战线总司令都这样想,这就是说,军队已经叛变,不然就会发生内讧。

沃耶伊科夫与平常一样语气坚决有力地报告说,正相反,正是皇上退位才会引起内讧,才会毁掉对德战争和俄罗斯。管理国家的方式可以通过合法的全民讨论来改变,但不能像现在这样!

皇上的心更加刺痛了:是啊,他说得对!我是退让了?做了不该做的?唉!这也是要以防万一嘛。

“这不,杜马的代表马上就到了,再跟他们讨论讨论……”

“可是,您把什么样的电报留在了他手里?是文件吧?这怎么行?!”沃耶伊科夫火了,他两眼放光。

“可这有什么?”皇上反驳说,“反正他也不会发出去。”

沃耶伊科夫阴沉着脸,气冲冲地走了,险些没气炸了。

孤单单地一个人留在车厢里无所事事,令人十分苦闷。但愿议员们早点儿到来,莫非他们没来?

这时,弗雷德里克斯脚步蹒跚地走过来,嗓音病弱地转达全体侍从人员的意见,说大家都十分着急,请求皇上收回鲁斯基手里那封电报,因为这是一个阴谋,他会把它寄出去,以欺骗的手段实现皇上退位的目的。

不行,现在不便提这个要求。不,他不会发出去的。这不,杜马的代表马上就要到了。

但是当皇上到饭厅去喝“五点茶”时,所有的侍从人员立刻也都来了。而且只有他们,没有一个外人。皇上发现他们的眼神从没这样忐忑不安过。但他们之中谁也不敢提出问题或异议。只有皇上能够打破这过去经常出现的沉默,所有人心中都在等待着这一刻。但是,那样会显得反常,不成体统。再说,他们能出什么好主意呢?他们能比皇上多知道什么?

而且还有仆人们在四周走动,从茶点部往外端茶水。

为了表现得更像平常一样,侍从们同样也不对他说什么正经事。然后,就是想不出可说什么的冷场。

喝茶结束了,可议员们还是没有来。有通知说,他们将要晚点。

天色已近黄昏,皇上决定再到站台上去散散步。他叫上了御医费奥多罗夫教授。

皇上步子均匀地、镇静地踱着步,好像没发生任何变化,偶尔微微一笑,对今天第一次见的人点点头。

这是个冰雪消融的天气,从车站的所有建筑物顶上往下淌着水。

现在一切都落在了阿列克谢肩上,皇上的操心事反倒更多了:小孩子怎么能应付得了这一切?于是,他打电话把费奥多罗夫叫来谈谈。不管有多么奇怪,反正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不知为什么,危险总是没有完全被说出来,问题也没被彻底提出来。提它干什么呢,又挺可怕的。拉斯普京曾预言,说这孩子到14岁时就不再受苦了,而他满14岁时应是一九一八年夏天,为期不远了。

“医生,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我不会提出这类问题,但现在到了紧要关头,我请您直言不讳地回答,我的儿子能否跟大家一样生活?他是否能当皇上?”

费奥多罗夫真的直来直去地做了回答:“陛下,我应该坦白地对您说:根据科学来看,太子殿下连16岁都活不到。”

像有一把冰冷的钳子夹住了皇上的心。这个判决真是毫不偏袒、毫不留情。

怎么,太子这13年的期盼、保重身体、把他向帝位上拉的努力,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但是,医学也可能出错!”

“当然可能,陛下。这就靠上帝保佑了。他也可能更长寿,但那是极少有的现象。不过,但愿出现奇迹,治好太子的病。要想延长太子的生命,只有采取非常预防措施。”

可是,这孩子既然只能还活这么点儿时间,何必把帝位的苦恼转移给他呢?他们是想过后同样很快就能把他抛开?

反正费奥多罗夫的话证实了皇上的决定:这孩子尽管继承帝位,可还得留在父母身旁。然而,他们的意图正好是让阿列克谢离开妈妈。但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对此都是不会同意的!

费奥多罗夫的诊断也正好能说服他们不让孩子离开父母。

但当皇上把这个决定说给费奥多罗夫时,他惊奇不已:“陛下,您真的以为退位后人家会把阿列克谢留在您身旁吗?”

“可为什么不能呢?他还是个孩子,目前他还没有成年……目前由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摄政……”

“不,陛下,这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希望您绝对不要这样做。”

“可他身体处于这种状况,我怎么能放他离开?既是如此,那我就有权把他留在自己身旁!”

医生只好详细地给这位君王解释!

“正是出于君主制度的考虑才不允许这样,为了对太子的意志没有影响,宁可把他放在摄政王家里……”

在一个不合法的家庭里?跟喜欢盲动的布拉索娃在一起?阿莉克斯永远也不会允许的!

“可任何地方也不会禁止父母关心子女!”

“陛下,可您想没想过自己将会在哪里生活?”

“就算在克里米亚吧。”

“我不敢相信会允许您留在俄罗斯生活。”

“怎么?连做个普通居民留下来都不行?难道我会搞什么阴谋不成?我要离阿列克谢近点儿生活,我得养育他!”

皇上对此深信不疑,这真令人奇怪!

“要是不允许留在国内,那我们又怎么能跟儿子分离?如果他对祖国没有用处,我们就更有理由把他留在身旁!”

与儿子分离,比放弃权力更令人痛苦。与阿列克谢分离——这尼古拉无力做到!谁也不能要求一个父亲这样做!又怎么能让儿子去当这些无道德的政客手中的傀儡呢?他们会把什么样扭曲的观念灌输给他呢?!哪能不仅把他交出去,而且把他的心灵也交出去?!

在那封电报里也清楚地写着:要让他在父母身边待到成年。否则,退位诏书就不能生效!

皇上散步回来时垂头丧气的,他无论如何也没预见到这样大的转变。如今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可以这样考虑:他们把阿列克谢挟持去,再以他的名义实行自己的丑恶政策?

真可恶!

干脆不把帝位交给他们?

如此看来,最好不交!

沃耶伊科夫又来了。他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侍从们都坚持认为:一定要从鲁斯基手里夺回电报!

可也是,它现在失去了意义,不应该让它存在,确实应当把它要回来。

皇上同意了:“你们去要吧。”

可是沃耶伊科夫不能去,他已经跟鲁斯基吵过架了,他要是去了还得吵。

这样只有纳雷什金伯爵去了。

现在到底怎么处理帝位问题呢?

如果不传给阿列克谢,那就传给弟弟米哈伊尔?

不用说,米哈伊尔对此完全没有准备。可他要是当了摄政王,那还不是一码事吗?

三天前他还打电报来,试图为国献计献策。

纳雷什金去了一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那封电报鲁斯基连他这个侍从将军也不给!回答说他将会自己向皇上解释。

皇上的所有权力突然都被剥夺了,他再也不能迫令谁必须怎样做了!

好吧,反正也无所谓,那封电报现在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将要当着杜马议员的面予以更改。

可他们还是没有来。

从彼得格勒来了一列客车,但不是议员们坐的,侍从们说,那情形很可怕,连军官和士官生们身上都戴着红花。他们都没带武器。在彼得格勒,军官们正遭受屠杀,武器被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