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第二百六十章

涅利多夫大尉身上裹着哨兵常穿的那种皮袄,一大早被用来拉货的雪橇送到莫斯科营的大门口。他在这里下了雪橇,敞开皮袄,便又身穿军大衣头戴军帽了。他们顺着森林大街来到这里,首先痛心地看到的是被子弹打穿、又被撞掉了的大门。

本想趁天黑时到达,可是马车夫弄错了路,大家只好等了很长时间,看着操场上排列整齐的营队。

涅利多夫以为到大门前会有人阻拦,可是,大门前一个岗哨也没有,任由他继续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营队看样子像是列好了队,或者只是一个连接着一个连地排上了。同时也有许多士兵在操场上闲逛,这些人或者还没去站队,或者从队列里出来了。能隐约地看得见穿黑衣服的工人的身影,仿佛这里有他们的住处。亚科夫列夫大尉骑在马上,努力使营队排列整齐,或者是在等待列队完毕。队列里很少见到军官,只有几个年轻的准尉。

涅利多夫拄着拐杖,穿过操场向亚科夫列夫走去。后者发现了他,迎上前来,在马上俯下身子对他解释说,这里发生了选举指挥员的事。他被选为营长;一连长选的仅仅是个低级准尉;二连长和四连长确定为涅利多夫和费尔根。可一个小时之前来了一个不知名的少尉,他带着国家杜马的文件,杜马委托他必须把咱们营带去,不知为什么还一定要对他们表示欢迎。营里一团糟,完全陷入了混乱,没心思去列队游行,而且士兵也不会愿意去。可既然有这么个命令,又不得不服从。然而,亚科夫列夫不能把营队交给外人,他决定自己带着去。

涅利多夫大尉心中突然转了个弯儿:欢迎谁?为什么欢迎?这又叫什么秩序:我已经是二连连长了,干吗又要选呢?

涅利多夫来到自己的二连。这时好几个士兵从队列里迎着他走出来,没有报告请求允许出列,就宣布说,连队选举涅利多夫为自己的连长。他说这话时没有侮辱的意思,而是挺友好,仿佛是在奖励他。在这些人中他隐约认得出前天在医院里的,犯过错误的几名军士。

连队站在那里没有列队。吵吵嚷嚷地对大尉喊叫说,他们选举了他,信任他,他应当带他们到国家杜马去。

很多人戴着不成样子的红布头,让人看不下去。

涅利多夫由于昨天被关在小屋里,现在还全身蜷缩着,突然在这闹哄哄的操场上伸展开身子,又要搞什么拉着队伍到杜马去的闹剧,他的身心和头脑还来不及平衡。

“小伙子们,我怎么能走那么远?”涅利多夫指着自己的拐杖说,“你们该知道,我有一条腿不好使。”

连队七嘴八舌地争吵了一会儿,最后有一种意见占了上风:“我们会给您准备好马!”

当然,他骑马是可以去的,但他没有承认:“不行啊,小伙子们,我会从马上掉下来的,你们自己去吧。”

士兵们同意了。松松散散的队伍很快就上了桑普森大街,亚科夫列夫骑马走在前面。

操场空下来了,营房里骤然显得人少了。

这时,涅利多夫才想起:费尔根既然被选为四连长,那么,他在哪儿呢?杜布罗瓦又在哪儿?

涅利多夫住在与军官礼堂紧挨着的军官住宅里。可是,他先进了礼堂,从外面就看得出,这里的枪战很激烈。礼堂内闹成什么样了啊!那些仇恨深重的野蛮的陌生人,也不会比这闹得更凶了。没剩下一幅完好的肖像和绘画,所有的画都被割破,被扎得满是窟窿。这个团106年的历史被玷污,蒙羞受辱。水晶玻璃枝形吊灯架被打得粉碎,碎块散落在镶木地板上。所有的家具都被弄坏了。球台上的呢子布面被刺刀划破,球杆被折断,所有的台球都不见了影儿,大概全被偷走了。吹奏乐器被踩扁、折弯,鼓被刺穿。团队的陈列品被扔到了垃圾堆去,鲍罗金诺战役时期团队的历史文物、军服都被拿走。藏书一堆堆地散放在地板上。

这样的侮辱叫人心里作呕,好像他们不是俄国人,自己的荣誉并不宝贵。

这时,团里的三个文书来到了涅利多夫这里。他们先慢慢地从打碎的东西中走出来,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然后,涅利多夫把他们领进自己的办公室,他们告诉他很多情况。

他们讲述了前天为争夺军官礼堂而进行的战斗的情况。而这些破坏已经是那以后夜里的事了。三连的士兵参加了战斗,还有许多工人也参了战。

米哈伊利琴科上校在哪儿?起义之前他到司令部去了,从那里直接回自己在瓦西里耶夫岛的家里去了。今天早上他在家里被捕,不知被用卡车拉到哪儿去了。

费尔根上尉吗?他好像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杜布罗瓦大尉吗?他中风瘫痪了,被用担架抬到团医院去了。可是医生也害怕,不愿意留他,所以他又被转到挨着营房的儿童医院去了。在那里,他也没能留下来,又被送到位于维堡区的市医院。可在那里他还是被找到了:人们冲进去,把他从床上拉到街上,往他身上吐唾沫,侮辱他,殴打他,并打算枪毙他。但是,来了一辆轿车把他救了,拉上他去了国家杜马。

一切都颠倒了,涅利多夫脑子里一切都在旋转。

文书们却不无自豪地讲述自己的坚定性:对于现在当选的营委员会和该委员会委派来的人员,他们没有给过证明,没有向他们介绍过任何一种解决营里事务的方法。因此,士兵今天才明白过来,并且从今天起选举自己的军官去担任以前的职务。

如果不是从维堡区来了一些文职人员对士兵们进行鼓动,他们绝不会胡闹。

涅利多夫的头眩晕起来,思路完全断了,又在被破坏了的礼堂中踱来踱去,皮靴踏得咯吱咯吱响。

他看见另一个同样忧郁孤独的踱步者——冯·费尔根上尉。

“阿列克桑·尼古拉伊奇!”

自打那个黎明前的黑暗早晨,他们带着自己的队伍在维堡区的不同地点分手,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仅仅是前天的事吗?

现在,他们恍若在停尸房里相见。

费尔根呆呆地看着涅利多夫,那眼神仿佛是在看失而复得的亲人。

“他们没强迫你到杜马去吗?”

费尔根毫不动摇地说:“我回答他们说:只要你们不摘下那些破红布条,不排成真正的队列,我就不会去,也不会带领你们。”

“那他们怎么说?”

“他们喊叫起来,生气了,可我走开了。”

两人站在碎片上。

“走,阿列克桑·尼古拉伊奇,到我家去。”涅利多夫想起来了,他自己怎么也走不到家,“咱们休息休息,考虑考虑以后该怎么办。”

费尔根家在城里。

二人来到靠近团队教堂的军官住宅。他们敲了门,可卢卡没有立即开门。他睡眼惺忪地迎接他们,开始辩白说,夜里总有人来搜查,不让睡觉。士兵来抢劫之前,他赶着把金银器物和值钱点儿的东西都藏到炉子里了,让他们没什么可拿的。要不是大尉今天回来了,他就打算闯到大尉藏身的地方去了。这卢卡倒真够忠诚的。

屋子里没有生火。之前卢卡盖得严严地睡着了。马上,他就会把屋子烧得暖烘烘的,让他们好好地吃点儿东西。他从炉灰里取出杯套、汤勺、酒杯、戒指,很快就生起了火,劈柴令人愉快地噼噼啪啪响起来。

两位军官隔着空桌子面对面地坐下来,心里空落落的,闷闷不乐。这些天来他们各有痛苦经历。

费尔根讲述着莫斯科营士兵的岗哨如何在没有替换的情况下,在维堡区各处站到了第三天,直到今天还持续顽强地坚守岗位,没有离开。而这个营里的士兵都是这个样子,还有……

两个房间开始暖和起来了。

他俩又吃了热乎乎的饭菜,突然感到非常疲倦。这时还是白天,刚过中午,他们今天还什么也没干,可这一天就像他们一生中最漫长、最艰难的一天临近结束,他们再也挺不住了,从内心里感到累。

涅利多夫说:“不如我们躺下睡一会儿?啊?”

他们没脱衣服,只脱了靴子,大白天的蒙起头来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