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第三百三十章

彼得格勒城里显示出的只有危险和混乱,而且躲避在姐姐家里也太无聊和有损自尊心。因此,库捷波夫觉得很遗憾,这次度假来得不是时候。他本来是想跟一个美好的女人相会,才到彼得格勒来。可现在,让那个好女人见鬼去吧!现在他在彼得格勒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自己都活不下去,只好提前回到营里去。

直到中午他还在考虑,并且到百万路来申请返回前线。尽管情况特殊,可不在俱乐部里跟军官们告个别就走,总是有点儿不近人情,无论这些军官表现如何。

城里仍然没什么车可乘,他步行从瓦西里耶夫岛出发了。尽管人很多,像是去赶节日游园会,所有人都互相学着样儿,戴着红布条,但对军官的愤恨还是减轻了。已经可以看出,军官的脚步不那么紧张了,他们自由自在地向四面八方观看着,接受许多(但并不是全部)士兵的敬礼。

库捷波夫顺利地来到百万路,但这时他看到士兵们端着枪站在普列奥布拉任团营房对面。士兵们的散兵线站得较稀,库捷波夫自信地从两名士兵中间走向俱乐部的门前台阶。

一旁的一名士兵不好意思地拦住上校,轻声报告说,有命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入。

立即走开不做停留是对的。然而,眼下承认纪律高于上校的原则,停下来也是对的。

库捷波夫已经越过了散兵线一点儿,停下了,吩咐把值班军官叫来。

士兵按他的吩咐去叫人。胡须乌黑的库捷波夫像一座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地等着,对盯着他看的士兵们什么也没说。

从军官俱乐部地下室走出一个上等兵,这人走路过于随便,不像个战列军人的样子。他头上扣着一顶大号军官帽,挎着一把大号手枪,一切都不符合规定,很像是近几天夺来的。他不符合条令地悠荡着胳膊,来到库捷波夫跟前没有敬礼,蛮横无理地问:“您想要干啥?”

应当关他十天禁闭!可上校却不得不指着散兵线问:“这是怎么回事,上士?”

他的嗓音宛如优美的男低音,上士也没拒绝回答,他说,所有的士兵都到基罗奇路的营房选举新营长去了,所有的军官都关押在这里,因此,对俱乐部实行封锁。然后又放肆地问:“那么您又是什么人呢?”

库捷波夫忍不住对这个小丑微微一笑说:“我荣幸地在禁卫军普列奥布拉任团服役。”

上等兵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啊!这么说我该把你也抓起来!”

这下子库捷波夫可大发雷霆了,发令般地责骂道:“等到你在我们团的队伍里经历了跟我一样多的战斗,你就会一眼认出所有的军官先生,到那时我才会跟你谈话!”

上士一时慌了神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果然,他们都被关押在这里:同团的战友和偶然混入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名副其实的战列军人或者呼唤来了这个美好黎明的自由主义幻想家,有马克舍耶夫、普里克隆斯基,还有斯克里皮岑。库捷波夫很想现在就看看他们,听听他们都在想什么。可是,力量的对比不允许他把对团队的责任让位给客套,那样可就是无谋之勇了。

于是他转回身,镇静地故意慢慢地朝冬宫走去。心中暗想:假如上士现在想扣押他,用军刀砍掉他这颗讨厌的脑袋,就一切都完了。

但士兵们没对他喊叫,也没追赶他。

此刻,库捷波夫慢慢地走过冬宫广场,从远处看到一个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哨兵在军区司令部正门前站岗。他拐向那里,走进门去。他发现克瓦什宁·萨马林上尉在那里当守卫队长,并了解到哨兵已经两昼夜没换班了。克瓦什宁不知道往后怎么办,但也不急于到营里去,那里正在闹什么事。

库捷波夫上校走进守卫室,向哨兵问了好,感谢他们很好地履行了勤务,并宣布说,自第三天起把他们从岗哨转为小分队,从按小时轮值转为日值,准许他们坐着值班。他叫来大楼管理员,命令管理员当着他的面让大家吃得好一点儿。很快就有人送来了一大堆面包、香肠、茶叶和糖。

趁这个工夫库捷波夫了解到,在冬宫值班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也没人替换。各营的逮捕和选举将要延续很长时间,应该给他们鼓鼓劲儿。

他走进冬宫。中尉和军士告诉他,哨兵已经好几次阻止一些水兵和工人进入冬宫院内,总有一些可疑的人来鼓动他们丢下岗位,捣毁冬宫。

上校声音洪亮地向哨兵表示感谢,哨兵也声音洪亮地回答他的问候。上校允许他们今后也变为小分队,撤销宫外的某些岗哨,大门口安排了双人值班。用电话从楼下找来了冬宫管理员的助手,请求他给哨兵发放更多的糖和面包,尽量把岗哨安排得好一点儿。可是,上校惊奇地听到了回答:他的要求难以执行,因为每个人已经增加了四分之一索洛特尼克[1]的糖。

这些后勤机关的小官僚,而且还是朝廷官吏,一点儿也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和五分钟后他们自己会发生什么事!听了这样的回答,库捷波夫不想再跟这位先生谈下去,他往近卫团打电话,据说那里还保持着秩序。他问那里可否向冬宫派出卫兵,该团值日官回答说,这事想都不用想。

于是,他往禁卫军帕甫洛夫营打了电话,大概那里已经选出了新营长。这位新营长来接电话,是个上尉。这人以一副忧郁的腔调向库捷波夫说明:他不幸被选为营长,但他既不知道他的人都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支枪,他怀疑他们能否执行哪怕是他的一个命令。至于卫兵,他当然是无法派了。

海军部大厦里也有普列奥布拉任团的人在守卫,但库捷波夫没再去那里,而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时,他走在街上已不那么紧张了,可以分心考虑别的事,也可以深入思索了。库捷波夫想起自己无视革命而自由行动,这些天来一直在彼得格勒到处奔走。他做的事情不算多,但在这里的上千名军官中,哪怕有一百人跟他做的一样多,那么任何革命都不会发生。

普列奥布拉任团的预备营官兵做得很不错:他们在铸造厂大街上干得很棒;排列在冬宫广场上的那些连队也没有加入起义者的队伍。只是哈巴洛夫指挥有过错,没有很好地利用他们。你看,所有主要楼房里的士兵都在没人替换地站着岗。这个团的几名大尉要不是如此表现,他们就不会被捕,士兵们也不会另选营长了。

库捷波夫想得入了神,以至于没有看到站在尼古拉桥桥头的弟弟和妹妹,而是他们先看到了他,提醒他说:他没在家这段时间,水兵们前后三次来抓他。

他们终于嗅出铸造厂大街上的事是谁干的了。

弟弟和妹妹希望他别回家,立即去车站。

可哪能连旅行包也不收拾一下呢?不,这样的逃跑不符合库捷波夫的性格,他过后会长时间地想起这次屈辱并且不会原谅自己的。“好吧,我走。但是得收拾收拾,告告别。”

感受危险也有其特别的味道。你要带着冷漠的心情紧紧地挨着危险走过。

兄妹两人商定,到家之前派妹妹先去侦察一下,看家里现在是否有人守候着。

没有人。他们进了家。姐妹们央求他赶快走。但是,急急火火地走,这也是一种屈辱。他听着老女仆扎哈罗夫娜的哭诉:“看他们那些嘴脸就够贱的了!他们连亲生父亲都能打死,快走吧,我的老爷!他们等着抓你的时候,把我这里的糖都拿走了,有15俄磅,但愿把他们噎死!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反胃!”

库捷波夫收拾好行李,兄妹几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和大家互道了珍重,就和弟弟到文达夫车站去了,仍旧是步行。这段路相当远,但他们走得挺顺利。

整个车站都挤满了士兵,诚然,没有人要缴他的械。(不过为了不引人注意,这次他把手枪放在旅行包里了。)原来,火车不经过莫吉廖夫,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

这可怎么办呢?现在只能经过莫斯科和沃罗涅日,绕道去基辅。

于是,哥俩向尼古拉车站走去。这时天已经黑了。

火车照常从这里开往莫斯科,仿佛没有发生任何革命。

[1]索洛特尼克,旧重量单位,合4266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