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筑垒学家、几何学家斯坦克维奇中尉如今从事的是军事行政。他官小位卑,可他那充满自信的语气使他在营里被认为与杜马常来常往,而在杜马,他被认为职业身份在营里。
士兵们安顿在基罗奇路上,这里离塔夫里达宫很近,因此,斯坦克维奇每天不止一次往返其间。
营里几名胆大的军官在暴乱的最初时刻就被打死了。在新的形势下,面对着打死首批军官的士兵群众,其他人完全惊慌失措了。无论是根据面目,还是根据眼神,你都无法怀疑和认出哪个人是杀人凶手。军官们如今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不敢高声说话或议论营里的事。对军官们来说,现在应该更正式、更响亮地把士兵的暴乱称为伟大的解放功绩。(如果是这样,如果军官们自己也去重复这些,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把士兵领到街上去呢?他们干这事岂不更容易?而现在,士兵们已完成了伟大的壮举之后,他们再参加进来,会受到信任吗?)他们情愿从彼得格勒这块土地上彻底消失,却不得不凭着发给他们的证件在这块土地上行走。如果证件是从市政长官那里领到的,即可不受搜查和拘押,并能获准三月份在本城居住;如果证书是从军人之家总管那里领到的,那就连携带武器也能被允许。营里的军官都缄默不语起来,只是满怀希望地看着办事麻利的斯坦克维奇。他们对他说:只有他在时,大家在营里才感到心里安稳。
由于斯坦克维奇在自己的部队里站得住脚,在塔夫里达宫里也被人视为浑身带有炮火硝烟味,所以他一来到这里,人们就对他抱有希望。他自己也奢望能像以前一样,使杜马一边和苏维埃一边,使自由派和社会主义者团结起来。可是他在杜马这边看到的,完全不是街上那种快乐的、热情洋溢的、互相亲吻的场面。他遇到的是一双双不安的眼睛:这场伟大的解放壮举还要发展成什么样?以后怎样慑服和管好士兵们?所有人都得对前来的代表团大声欢迎,表示高兴,可内心里已开始担忧:这股潮流是否太强大了?会把他们带向何方?
就连肥胖笨重的罗江科威严而又令人鼓舞地发表完演说,回来时也是一副忧愁和绝望的表情。即使他罗江科这样强壮的人,也像一片刨花似的被洪流随处裹挟。
斯坦克维奇暗自后悔,二十七号那天在基罗奇路他犹豫了,听从了军士的警告,没有尽快跑回自己的营里去,没有努力使其服从自己,并像克伦斯基所要求的那样,及时地把它带到杜马来。
克伦斯基大概是整个杜马中唯一一个无所畏惧,在可怕的革命潮流面前不战战兢兢的人。他勇敢地投入这股潮流并鼓励斯坦克维奇。可能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这是处在什么潮流中。
工兵营原来的营长在起义的最初时刻就被打死了,当时他带着教导队迎着起义者走出来。他被一个军阶高一点儿的人代替,可是,这人也不受士兵欢迎,于是开始喧闹起来。斯坦克维奇原来被选为副营长,这时他只好撤换这位营长,找了一位寡言少语、不会引起争议的准尉。
这一切斯坦克维奇从今天早上起就开始做,而且做得信心十足,做得很漂亮。如果他的信心再稍微小点儿,就什么也做不成了。他让全营在院子里列队,在这里以国家杜马的名义讲起话来,介绍了新营长,他宽容一切,谁也不怪罪,因此,没有听到愤怒的嘲笑声。
为了巩固已取得的成绩,他当即提议带上乐队一起到塔夫里达宫去,乐队早已连着营队排好了。这让士兵们很高兴!需要走的路太近,他们特意多转了几个街口。军官们顺从地排在各自的位置上。各连队前头红旗飞舞。
队伍十分隆重地、鼓乐喧天地来到塔夫里达宫前。奇赫伊泽走到台阶上,单腿跪地吻了一连的红旗,然后,嗓音颤抖、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些关于革命胜利的庄重词句,让大家不要相信还没被粉碎的暗探局的挑拨,它昨天以两个社会主义政党的名义发出了卑鄙的传单,号召士兵不听从军官。而奇赫伊泽,作为杜马议员和士兵代表苏维埃主席,现在号召士兵信任自己的军官,欢迎他们作为团结在革命旗帜之下的公民,并且为了伟大的革命和俄罗斯的自由而成为兄弟。
于是,奇赫伊泽被抬了起来。
从表面上看一切都进行得很好。(尽管斯坦克维奇心里明白,传单就是社会主义者自己发的。)可回营房时就不那么好了,许多士兵半路上离队去满城闲逛。但不管怎么说,少言寡语的准尉被认可了。
一个小时后,斯坦凯维奇又来到塔夫里达宫,这时他已是只身一人。这里仍然人声鼎沸,拥挤不堪,充满人体散发出来的汗气。有女士们、大学生、文职人员、军官、杜马议员,伤兵们有护士搀扶着。另一些人躺在地板上的货物包之间。
他遇见了克伦斯基,这时,克伦斯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没穿制服,穿着黑色的工人服。克伦斯基把斯坦克维奇领到屋角,格外信任地问:“您知道吧,建议我当司法部长。您意下如何:接受还是不接受?民主政党都不想参加,我又不想违背同志们的意志。可从另一方面看……”
从他的脸色看得出,他是想听到肯定的回答,只是在抑制自己高兴的心情。
可是,斯坦克维奇比他意料中的还要令人失望地回答:“反正都一样,亚历山大·费奥多洛维奇,您接受不接受,一切都定了。”
“什么?”克伦斯基大为惊讶,涌上来的疲惫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他猛地往后一跳。这一点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您怎么这样说?正相反,一切都进展得非常好!”
是的,对数学的认识要求他表达得更准确:“一切都凭旧秩序的惯性在运行,而不是靠新秩序。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来自旧秩序,可是,这种惯力还能作用多久呢?作为一名军人,我现在只能观察:在军事行动上会有什么影响?我发现这样一个公式:再过十年一切都会好的,可是,过一个星期德国人将来到彼得格勒。”
“您这是什么话?!什么话!”克伦斯基女人般地举起双手一拍。他甚至不屑于进行争论。“到底接不接受这个司法部长的职位呢?”
“嗯,也行吧,”斯坦克维奇同意说,“或许,您还能挽救危局。当然了,应该接受。”
二人彼此很亲近,斯坦克维奇亲吻了克伦斯基。
克伦斯基十分满意,一阵风似的跑开了。这是个幸运的例外。
斯坦克维奇看到的更多是他惊惶不安的眼神。
但是,人们之间说实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