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军士费奥多尔·克鲁格洛夫装束整齐,自称是塔夫里达宫的卫兵长。他的那些岗哨经常被人们冲垮。他很快就明白了,在所有的岗哨中,前内务大臣的临时牢房门口的岗哨最为重要。
克鲁格洛夫从没干过狱吏,他本人也未必坐过牢,但由于偏好此道,他很快就掌握了可能是抽空听来的东西。因而今天早上,开始押来身份高的被捕者时,他有理有据地运用了狱规:所有的被捕者都必须经过搜查,衣袋里的东西都得掏出来;所有的被捕者都得昼夜不停地坐在板凳上或椅子上,而不能躺在沙发上(况且沙发也不够所有人用)。如果没有每天一两次的统一号令,任何人都不能站起来走一走,舒展舒展腿脚。也不得走到窗前,否则哨兵就会从园子里向这边开枪。囚犯想要报告自己有什么要求必须举手,并且得默默地举着。
克伦斯基作为拘留所的总头,到这里来了好几次,他又宣布一项制度:要求所有的被捕者都像死一般地沉默:相互间不得交谈,甚至最没有意义的话也不准交谈,只能回答哨兵和官员的提问。
为了管住各房间的所有在押者,在墙边布置了武装士兵。(如果这些哨兵粗心大意,随时都能找到自愿的接替者。)克鲁格洛夫军士本人则丢开别的岗哨不管,越来越频繁地到这里来,在被押者身旁走来走去,对把他抬举到这些达官贵人之上的命运感到惊奇。
克伦斯基对他很满意,于是,庄严地把自己那只给人以好运的手放到克鲁格洛夫的肩章上说:“请给自己缝上第四道杠吧,是我给您加上的!”
虽然全俄国的军队都没有这种东西——军士肩章上的第四道杠,克鲁格洛夫还是以为,这大大地抬高了他的身价。傍晚时分,这道杠杠就剪出来缝上了,这令在这里坐牢的将军们惊奇不已。
克鲁格洛夫眼窝深陷,嗓音像狗叫一般,他禁止一切说话和问话的企图。当服务人员中有人称坐牢者为“先生们”时,他便大声呵斥:“不是先生们,而是囚犯们!”
越是用力压住这些人的优势,新政权就越巩固。
在这个接着塔夫里达宫的一侧建造起来的、昔日用于杜马开会时部长们会间休息的一层楼大厅里,如今聚集了这样一些人,一部分人是最后几届政府的大臣;一部分人是杰出的活动家(有时是因为突发情况或者自己的敌人的报复)。他们到这里来大都穿得很讲究,衣服浆洗熨烫得好好的,穿着打扮从来都不差样儿。他们中间的许多重要人物,现在坐到内阁大臣区的椭圆形会议台前,那样子仿佛是来开重要会议的。
对这样的讨论他们胸有成竹,不用带文件。这里有三位曾当过总理大臣,有许多供职多年的各部大臣,他们所有人都不止一次给皇上写过深思熟虑的呈文,上过奏折。这些呈文和奏折表现出他们对国家的问题有出色的了解,比在国家杜马指责他们的人高明得多。他们都记得一系列国家事务、多年来变成现实的和被错过的机会。因而,他们比许多杜马议员对所发生的一切看得更清,相互间更能给予宽慰或者刺痛心灵。他们的头脑中都保有国家的完整形象和意义,但是,被迫不能告知他人,再说又禁止他们交谈。
在连接楼道里人声鼎沸,拥挤着数千名士兵,各种面孔不可思议地混杂在一起。这里的人则处于同一阶层,说话都同一腔调,每个人都像被关押在一个看不见的单独的笼子里,用自己的苦难遭遇麻醉自己。他们木然地围坐在一张大会议桌旁,相对无言,在他们的头脑里,对国家的思考被个人的不幸所压倒和挤掉。他们所期待的,只有给他们点儿吃的,夜里不再让他们坐着,而是让他们躺着,哪怕是少遭点儿罪不换衣服过夜也好啊。
起初,从窗子透进了阳光明媚的天色,后来天气转阴了,还下起了雪。塔夫里达宫旁还打了一阵枪,这使他们产生了逃脱的希望,结果却空欢喜一场。于是,开始了难挨的漫漫长夜。
这里几乎没有令人痛恨的、刚刚被推翻的最后一届政府的人:既没有别利亚耶夫,也没有普罗托波波夫,全城人都在掘地三尺寻找他们,人们已经把他们视为皇村里的人了;既没有里希特季赫和拉耶夫,也没有波克罗夫斯基、克里格尔·沃伊诺夫斯基和格里戈罗维奇——社会舆论正格外关注着后三位,主要的搜捕者是大学生。在押者只有戈利岑公爵,不久前他还是政府首脑,关在这里显得那么令人困惑不解,不是地方;还有衰老的享乐主义者多布罗沃利斯基,他被捕的方式也是最舒适的:他自己从意大利使馆打来电话表示投降,罗江科派了一辆车就把他接来了;此外,还有罪大恶极、没到任的卫生大臣赖恩,杜马曾禁止他任职。再后来,又押来了沙霍夫斯基、巴尔克和库利奇茨基。
但是,有两位前任总理:有满脸连鬓胡子、77岁头脑冷静的格列梅金,他没忘记带上一包雪茄,以备在这里消磨时间。(为了嘲弄他,把他押来时在他的皮大衣外面挂上一条圣徒安德烈十字架链。)还有70岁的施蒂默尔,他那枯萎的胡须稀疏不整,下颚颤抖着。另外,还有几名副部长,他们有的是一时得宠,有的是因信念坚定而著称。然而,社会舆论没有放过俄罗斯人民联盟主席多布罗文医生,昨天与他同时被押来的还有国会的几名杰出右翼分子,如希林斯基·希赫马托夫、斯季申斯基。(总教主皮季里姆病弱不堪,因此把他放了。)哈巴洛夫的花招无济于事,他也被抓来了。在押的有以巴尔克为首的市行政长官公署的几名官员;粮食特派员魏斯也倒了霉。被捉住的还有库尔洛夫,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捕,他是早上在家里被捕的。身材矮小的他这会儿坐在那里眯着一只眼,嘴角叼着一支雪茄。还有几名将军、军医大学校长、军校管理局长、海军中等武备学校校长海军中将卡尔采夫、海军上将吉尔斯以及铁路管理局长。其他一些官小位卑无足轻重者,就没关到这里,而是被送到二楼去了。
这样,除了抓住几个信念特别坚定者外,在押人员构成的不完整性令人惊奇:逮捕怎么搞得这样不在行?或许是在沙皇的俄罗斯再没有人该抓了?
新来的囚犯被关押在相邻几间毫无遮掩的单人囚室里,有时从门里可以看得到对门儿的情景,猜想出谁被抓进来了,还有谁没被抓住。这些官位显赫的囚徒妒忌心十足地互相瞟着,找到熟人心里就满意(“不止我一个人进来了”),找不到那些最不受欢迎者,像尼古拉·马克拉科夫或者普罗托波波夫,他们就妒火中烧。他们看到最近几个月的罪魁祸首很机灵地溜掉了,心里就怨恨。可是,作为囚犯,他们只能不出声地转动脑袋和在心中默默地抱怨,这就是他们的全部自由。
他们还有一点自由是:在桌子下面把腿叉开或者并拢。出去上厕所只能一个一个地去,还得有人看着,既不能常去又不能想去就马上去,这对老头子们来说可就困难了。只有在这时,他们才认清自己往日的自由,甚至在退休后感到委屈的条件下的自由,有多么宝贵!那时可以到处走走,活动活动腿脚,或者躺在床上休息一下。
有时几个军校女生给他们送来吃的:夹心面包和茶水,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往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一放。不过,在他们坐牢的这一昼夜里,这总算换了个样儿。
克伦斯基进来时总是一副傲慢的样子,摆出威严的架势走遍所有房间。
“啊,斯季申斯基!不过,跟国家杜马议员说话时您倒是可以站起来。”
克伦斯基还领着自己的朋友、谁都不认识的准尉兹纳缅斯基,宣布他为这个大厅的卫兵头,位列克鲁格洛夫之上。兹纳缅斯基对军校女生们自称老师,可他那天生的做派活像个管狱的,大嗓门适合喊叫,虽然对人讲话比克鲁格洛夫温和一点儿。可是,在他的管辖下,原定的一整套严酷制度并没有变得宽松一点儿。大臣们照样被高声喊叫从梦幻世界中惊醒:
“散——步——啦!哨兵,注意!一旦他们不服管,就开枪!所有人,所有人都站起来!”大臣们本来用不着穿大衣和皮袄,可是,因为没处放,他们就穿着衣服坐着,或者把它们放在身下。所有人站起来时都摇摇晃晃的,还得听凭兹纳缅斯基摆布——一个接一个地围着会议桌在同事的椅子后边走,每挣扎着走一圈就有一次经过自己的椅子。
他们就这样拉成奇怪的一长串,吃力地慢慢鱼贯而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文臣武将互相穿插着,文官们的衣领浆得雪白,武将们则戴着沉甸甸的带穗肩章,个个身高体胖,仪表堂堂。他们许多人都经历过宫廷庆典,可是在这里,他们却拖着坐麻木了的腿,有的人头晕目眩,可连转头的权利都没有,只能斜着眼睛向旁边瞧瞧,这样连接成的椭圆形的队列,仿佛走着的不是正常人。已经有好几个人巴不得在那个粗声粗气的口令响起之前,就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各就——各位!”
靠墙还有六七张天鹅绒面沙发,兹纳缅斯基准尉打量着,看应该允许谁去躺着过夜。
被关押者死一般地沉默着。只有被激怒的卡尔采夫上将一个晚上有好几次突然大声呼喊:
“让我们透透气……闷死啦,让我们透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