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索科洛夫打算和自己的士兵代表就在执行委员会这儿,在拉帘后面找个地方待下来。
“不行,你们会妨碍执行委员会开会的。最好回到12号大房间去。也不行,那里的人们还没有散去,人们站在那里跺着脚,吵嚷着,舍不得走。”被拒绝后,他们继续寻找房间,找到了秘书室。这里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剩下的人只好站着了,这也没什么。至于吸烟嘛,如今在哪儿都行。
索科洛夫感到憋闷,而且冒出了汗!他干脆把上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只穿背心坐到桌前。这里有纸张、墨水,他试了试笔,还可以。我们现在马上就写出来。他让自己的副手马克西姆坐在身旁,社会主义者、《日子》杂志的记者克利万斯基尽管没被选为代表,却是这里最主要的助手。
没有足够的椅子,士兵们都站着。其中有个志愿兵叫林德,高高的,瘦瘦的,军大衣又肥又大,上面别着大学生校徽,眼神火辣辣的。
我们马上就写出来——这好倒是好啊,可你无法马上动手:怎么个写法?写给谁?拟议中的文件非同寻常,这使经验丰富的索科洛夫也迟疑起来了。
他一生中没少起草律师文件:呈文、上诉状、抗诉状,社会主义的文件也不算少。可这次他不完全清楚文件的形式:它将是个什么?工人代表苏维埃的决定?呼吁书?告卫戍部队书?
可只要还没落到纸上,那就什么也不是,一切都是空谈。
他把自己的疑虑对克利万斯基说了。两人进行了讨论和选择。
士兵们活动起来了,他们已经不太相信,他们的领头人能否把这一切都流畅地写到纸上。
林德突然把头向后一仰,眼睛半睁不睁的,仿佛是一只鸟在把含到嘴里的水咽进去,念咒般地低声说:“命——令!”
索科洛夫由于不是军人,因此没能领会:“怎么会是命令?谁的命令?”
这时纳哈姆基斯晃晃悠悠地进来了,他是来检查的。他靠墙站定,倒背起手,比所有人个子都高。他知道了难题在哪儿,说:“我作为前军人支持:命令。”
士兵们高兴了,乱哄哄地吵嚷起来:“罗江科有个命令,我们也来个命令!”
照他们的理解,只有命令才能执行,而呼吁书、宣言之类能算什么?的确,士兵们习惯了要求他们执行命令。
“这也好,是个革命的创造。命令?可是,谁发的命令呢?命令总是将军签发的。”
“我们这次是工人代表苏维埃签发。”纳哈姆基斯一副平静的口气说。
“可这些命令怎么个写法?”
纳哈姆基斯沉思着。他的军旅生活是几年前在亚库特的地方部队里进行的,尽管他那时是连里最好的“列兵”,而且是一个军官帮他逃脱了流放。
这里再没有别的军官了,既没有校官,也没有尉官。可是,士兵们总是会从命令中记下点儿什么。于是一个满脸雀斑,最愿意往前挤的士兵,用粗笨的手指、脏兮兮的指甲戳着纸说:“命令应当有个顺序号!”
要什么号呢,还一个也没发表过呢。
“那就是1号。”
索科洛夫漂亮地描画出:“1号令。”
士兵们围得更近了,那个麻脸士兵趴在桌子上,呼出一股马合烟味,说:“写上日期!”
“日期写在开头吗?”
“好吧,今天是几号?哎呀,经历了这么多事,可好像还是三月一日。”
士兵们吞云吐雾,可还清楚地记得命令是怎么写的。
“……彼得格勒军区……近卫军、陆军、炮兵和海军的所有士兵们……”
口号喊得够响亮的了,可士兵们还觉得不够劲儿,他们最想给自己的1号令加上一句:“要立即准确执行!”
他们自己也知道没有这样的写法,但是,这样的话他们经常听到。而这个命令却保住了他们的脑袋。
索科洛夫挤了一下用胳膊肘紧抵着他的一个士兵,这人发出的气味令他难以忍受。
“别这样,同志……工人同志放到哪儿呢?也该面对工人嘛。”
“没必要!”
“这跟工人没啥关系!”
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兵,胡子像是人们给德皇威廉画的一样,他说:“命令就是命令!这和我们有直接关系。”
但是,不能把无产阶级的阵地让给这些大兵们。克利万斯基开始对他们解释,没有工人无论如何也不行。可士兵们对在命令的形式上让步深感惋惜。他们争啊,争啊,最后才勉强同意:“……并告彼得格勒的工人们……”
可是,接下来写什么呢?下面就写:“我命令!”
然而,是谁在“我命令”呢?谁是这个“我”呢?
这就是士兵们不该知道的了。在场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位像父亲般的将军一样,能够下道命令保护住这些起义的士兵。士兵们犹豫了。
纳哈姆基斯从墙边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口授说:“工人和士兵代表苏维埃决定。”
“好吧,就这样吧。”
下面是实质问题。这个问题今天早上在执行委员会已经研讨过,而且索科洛夫和克利万斯基在12号房间吵吵嚷嚷的人群中也宣布过并提请表决。克利万斯基的那张纸上也写着:怎样对待军官返回部队问题;怎样对待军事委员会;怎样解决武器问题。然而,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从士兵委员会问题入手,这是阿基米德杠杆。可是,这该怎么往命令里写呢?
“在所有的步兵连、炮兵连、骑兵连里……”
林德微闭双眼,并微笑着,仿佛在听音乐。
“再写上:以及在营里!”
“再写上:以及在团里!”
“那么水兵委员会怎么写呢?”
这里正好有个水兵。
“在海军的所有舰艇上。”
“……立即从选自下级军官的代表中选出委员会……”
“那么军士怎么办?”
“他们也是下级军官。”
“那么这些委员会该干什么呢?”
“它们什么都能干。一切都要归他们直接领导。”
“那不合适!可是队列呢?指挥呢?”
“队列和指挥也不例外!”
“那不行!没有军官搞不好。”
于是,士兵们又争论起来,他们已经吵嚷了一整天,可还是什么也没搞明白。
就在一片嘈杂声中,索科洛夫拟写着命令的具体内容:“……每连一名代表……带着书面证明……三月二日早上10点前,到国家杜马大楼……”
要把军队从国家杜马手中夺过来,明天早晨之前就要夺过来!
纳哈姆基斯做了有分量的补充:“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请更清楚地说明:军队在一切政治表态中只服从工人代表苏维埃和自己的士兵委员会,不再服从任何别人。”
索科洛夫很快地写着,笔都不抬,笔尖也算好使,已经翻到了第二页。
克利万斯基接着念自己写在纸上的东西:“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只有不与工人与士兵代表苏维埃的决定相抵触时才能执行……”
纳哈姆基斯悄悄地走了。
士兵没有干预索科洛夫怎么写,可是,又争论起他们所理解的主要问题:武器将要归谁?在另一房间里他们对此没少吵闹:要求不发给军官武器。为了自由,要把武器掌握在自己手中。命令谈的不是手枪,也不是军刀,但军官如果管不着枪支和大炮,那成了什么军队?那还有什么用处?
可是,几个有知识的人从桌旁说:“别争啦!武器无论如何不能发给军官。”
“这样,武器对我们来说倒是更安全了。可是,军队怎么办呢?……”
“……各类武器……”
“那就特别写上:机枪、冲锋枪……”
“手榴弹,什么都别漏掉!”
“装甲车也是……”
“还要写上‘等等’!总之,其他的一切武器,不然,我们会遗漏什么的。”
“……应当接受连营士兵委员会的命令和监督,无论如何也不给军官们发放武器,哪怕是他们主动要求……”
“在前线呢?”
“那是前线。可你当心点儿,在这里他们别把你打得浑身窟窿。”
“这倒也是,弟兄们,怎么样?不然他们又会迷惑我们了。”
他们在白天互不相让的争执中,又胡乱堆砌了许多说法:军官们不得在营房外生活;要摘下他们的肩章;连队没有确认的人,排到队尾去。可现在怎么办呢?
林德伸出一只胳膊。像是翅膀,仿佛斜着落向士兵:“对啦,对啦,同志们!既然士兵委员会是选出来的,那么军官也该是选举的!”
士兵们胆怯了:“我们选谁去当这个军官呢?你说,选他吗?”
克利万斯基说:“并不是非得从士兵中选,也可以从军官中选,但是要好一点儿的。那些对你们不好的,就扫地出门!”
可桌旁的那几个文化人一点儿也不害怕,只顾写下去。
士兵们犹豫起来:“不!不!不论怎么说,彻底取消军纪——无论如何也不行!现在德国还占领着我们的土地呢!再说军队里怎么能没有秩序?士兵们请求保留军纪。”
“好吧。”索科洛夫惊奇于这帮士兵的胆小,轻易地让步了。他又大声地重复一遍自己所写的:“……士兵在队伍里和执行军务时应严格执行军纪……”
“不错。”士兵们笑了。没有规矩那还叫什么军队?
“只要一离开军队,那就完全自由了。而且士兵享有一切公民权利!”
“行啊,行啊,挺好了。”
索科洛夫又写道:“……士兵在其政治的、社会的、个人的生活中……”
“还有,不再敬礼了!”马克西姆念了自己写在纸上的一句话。
士兵们又难为情了。
“不敬礼算什么服役?”
“不敬!”林德突然仰起头说,全身颤抖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要么,可以这样,”坐在桌旁的几个市民和稀泥地说,“除了直接执行勤务外不用敬礼。走出营房一步,就用不着敬礼;在街上相遇,也不用敬礼。”
“嗯,说得对。现在在街上已经这么做了。他们自己已经把指挥刀交出去了,认账了。”
“可是,弟兄们,什么是力量呢?我想,指挥员就是力量,可我们的指挥员实际上是虚弱的。”
“可是。‘大人’这个称呼,”索科洛夫追问道,“即使在执勤时又有什么用呢?取消!”
“是啊,弟兄们,要这个词干吗?有啥用?”
索科洛夫又记上了:“取消!”
“对士兵的称呼‘你’也得取消!”林德喊道。
“怎么能取消?那得怎么说?”
“毫无疑问得取消!”克利万斯基坚持说,“这是对你们人格尊严的贬低。”
这群笨羊,他们竟没有感觉到!
“那该怎么说?”
“您。”
“可如果士兵就是一个人呢,我还怎么尊称他?那可受不了。”
大家都笑了。我就是我,活了这么长时间,突然就叫“您”了?真令人惊讶……
马克西姆催促着,索科洛夫写着:“……禁止称‘你’……一切违犯……要告知连队士兵委员会……”
真的,大家都疲惫不堪了。再说都已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可不,早就该结束了。这时麻脸士兵又提出:“真正的命令要在所有的步兵连、骑兵连、炮兵连、舰队和其他一切战列部队及非战列部队宣读……”
事情办完了。
索科洛夫把士兵放走,收起了记录纸。
这时,吉姆梅尔跑来了。他看了看,检查一番。现在他们准备把讨论结果送到执行委员会通过。
“可往后怎么办?我要把它送给《消息报》的戈利登贝格,明天早上我们就以传单的形式把它赶印出来。然后就散发掉!”
如果不把旧军队摧垮,它就要摧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