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在这极度紧张的短暂的一夜,阿列克谢耶夫将军一点儿也没能睡着。他带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躺到床上,因为在整个军旅生涯中他第一次独立自主地做出了具有重大意义的决定,他阻止了西方战线的几个团。在他的处境中最令人痛苦的,甚至不是那些非同寻常的、似乎完全非军事的任务(这些任务由于疾病而变得更难办了)的复杂性,而是在这样的时刻既没有皇上在场,也没有皇上的电令,他不得不自作主张采取行动,又不能不行动!只有他的上面有一个能决定“可以”或者“不”的人时,他才能够轻松地谋划、报告和发布命令。
他和衣躺着,一直等待皇上来电,同意制止西方战线的几个团向彼得格勒开进。
没有找到伊万诺夫,但愿他别惹出麻烦。
阿列克谢耶夫靴子拖得沙沙响,向电报室走去,心想:或许有电报,没给我送来?
没有,一切都静止不动:值班军官和报务员坐在原地,电报机却悄无声响。
关于最重要的问题也没有回音:皇上在成立责任内阁的诏书上签了字还是没签字?
他重新躺下,划火柴去照放在茶桌上的怀表,差一刻4点钟。这时,还没有人来叫他,也没人来报告消息。鲁斯基从3点半起就跟罗江科谈话,怎么,谈到现在?
到了4点20分,还是没人来叫阿列克谢耶夫,他很希望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和轻声的呼唤。
4点50分时,仍然没有人来。一片寂静。
随后,开始了令人紧张而又不着边际的梦境:阿列克谢耶夫不知是往哪里去,却没有赶上趟儿,他四肢着地绝望地爬着,一些从未见过的、面目狰狞的人探出头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所有人都令人伤心地指责阿列克谢耶夫。终于,有人来救他,抓着他的肩头把他从这噩梦中拉出来。
原来是卢科姆斯基,他拿着蜡烛来了。
阿列克谢耶夫使劲晃了晃头,摆脱了那些面目狰狞的人,感觉轻松了些,他什么也没问,不知为什么又去看表。
正好6点钟。
“是关于那些团队吗?”他满怀希望地问。
“都在这里了。”卢科姆斯基回答,说着把一卷电报递过来。
阿列克谢耶夫睡意未消地接过去,想立即在被窝里读,可是手指不听使唤,把电报掉到士兵尼毯子上,幸好电报卷没有继续散开,没有弄乱。
他耷拉下腿,穿上靴子,走到桌前。
卢科姆斯基把来自普斯科夫的电报单独呈上,那上面说皇上批准发布关于责任内阁的诏谕。他又单独呈上北方战线司令部的建议:暂时不要出兵。
需要读的东西很多,卢科姆斯基走开了。阿列克谢耶夫习惯地微微弓起腰坐到桌前,戴上眼镜,耐心地用手指捻动着电报字带。
他简略地看了鲁斯基和罗江科谈话的实质内容。派往彼得格勒的军列在卢加哗变了,归附了国家杜马。
这叫什么事?哗变的不是无战斗力的卢加警备部队,而是军列?车上是哪些人呢?只能是博罗金团!就是它,哗变了?嚯——如此看来,还能指望谁呢?不过,这样孤注一掷地往自家首都派兵,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民众情绪激昂……眼下彼得格勒城里的人们只相信罗江科,只执行他的命令……”
不错,人们也暗中嘲笑他,可他到底还是个勇敢坚定的人,对民众、对无政府状态还是有威力的。
“……鲁斯基向罗江科通报了诏书的内容……可是罗江科回电说:发生了一种最可怕的革命,连他这个杜马主席也做不到……对皇后的仇恨达到了极点……”
这是可以理解的。连阿列克谢耶夫本人现在都不能,还有谁能把皇后……那么,在这样的苦难中争得的社会内阁,就半途而废了?那又该怎么办?
电文中的答复是可怕的:“朝廷问题已经迫在眉睫,民众和军队一致要求皇上退位!……”
他双手发僵,可那卷电报偏偏展开得比需要的多。他先理出头绪,弄平展了:躲在暗地里窃窃私语秘而不宣的这句话,却在大本营的公务电报中冒出来了!这个念头,大概已在许多人心中酝酿好久了,却靠罗江科有力的呼吸给吹出来了。
“……在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摄政的条件下让位给皇子。”
罗江科处于事变的最中心,他能看得更远。在此情况下:
“……民众和军队坚决把战争胜利地进行到底……”
如此看来,民众是明理的,军队也是明理的。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挽救的就是军队和胜利。
“……罗江科还要求:停止向彼得格勒派兵!鲁斯基则回答说,已经向北方战线发出了这样的命令。”
阿列克谢耶夫因为自己命令停止派兵而心情轻松些了。是啊!对自己的后方城市作战,这不配成为军队的任务。
但总还是想得到皇上的确认。
电报打字带到头了。签名是丹尼洛夫。时间是5点30分。
可他的头脑里依然充满了混乱不堪的思绪,外面也依然一片黑暗,由于点着电灯,看不出天已放亮了。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做何决定呢?
是的,一个发过誓的军人不能容许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这种极端疯狂的、反叛的念头在某些人心中已潜藏了好久,终于通过杜马主席之口爆发出来了。
军人不能容许这样的念头,但这不是对他提的,而是对皇上本人。
决定倒是应该由皇上做,可既然两个首都、喀琅施塔得、赫尔辛基的情况都已经这样,他又能决定什么呢?
无论如何,我们是命中注定要经历国家动荡的,但我们的任务都是让震荡尽可能平稳些,不要动摇前线。即使变化不可避免,也要尽可能平稳地变化。
上帝啊!保护俄罗斯吧!
相信上帝的人总有这么一条出路,阿列克谢耶夫很懂得这条出路,那就是祈祷。他跪到圣像前的一小块地毯上,真的祈祷起来。
他祈求上帝给皇上以开导,使他能采取可以挽救危局的最佳措施;求上帝保持我们军队对敌人的强大威力;给奴仆米哈伊尔以轻松,把他从束手无策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他站起身来,心情平静、轻松了许多。但他再也不能独身一人待下去了,他一个人再也不能考虑问题了。前几个月,他身旁总有个唯命是从的普斯托沃伊坚科,或者浑身带刺儿的鲍里索夫。现在古尔科把他俩都赶走了。再说普斯托沃伊坚科现在即使在他身旁,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尽管阿列克谢耶夫跟卢科姆斯基在一起还没待习惯(他从来都跟新助手处得不好),可在最近的事件中他俩似乎取得了一致。
阿列克谢耶夫没有亲自走过整条走廊去找卢科姆斯基,而是通过传令兵把他请来了。
卢科姆斯基来到时已经不是刚睡醒的样子了,他精力充沛,面颊红润,十分健康,戴着俄国军队唯一一枚别在格奥尔基绶带上的弗拉基米尔勋章(因军事动员获得),眼睛炯炯放光,那样子堪称心满意足。疲惫不堪的阿列克谢耶夫现在最缺的就是健康,他痛苦地问:“亚历山大·谢尔盖伊奇,您是怎么想的?”
“我?”卢科姆斯基语气充满自信地回答说,“米哈伊尔·瓦西里奇,照我看,在这个问题上没啥可考虑的,不可能有别的出路,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只有皇上退位!”
卢科姆斯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由于他说得这样轻松,阿列克谢耶夫心情也轻松多了。人的思想就是这样互相感染!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打算,心中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可这种思想已经被他接受了。仿佛看到了这一思想具有拯救效力。
“再说怎么能跟社会力量冲突呢?”阿列克谢耶夫回应地补充说,“要知道,如果那样,全俄城市和地方自治联合会、自愿者组织将会让我们失去一切运输,所有东西都掌握在他们手里。”
“冲突?那根本谈不上!”卢科姆斯基以可笑的肯定语气大声说。每当他想说得特别威严的时候,结果总是有点儿可笑。“由于召回了军队,冲突已经消失了。除了达成一个爱好和平的协议,再没有别的出路。皇上更没有出路:要知道沙皇一家在革命者的掌握中,您想想,他还能有啥招儿?!”
阿列克谢耶夫点点头说:“要是打起内战,俄罗斯就会在德国的打击下灭亡。”
“朝廷也得灭亡!”卢科姆斯基精神振奋地宣告,“皇上嘛,反正他是救不了这个朝廷了,他要是马上让出自己的位子来挽救朝廷,还算是明智。”
是的。结果产生了这样的局面:从各方面看一切都令人惊奇地圆满。的确,这是多好的办法啊!这办法不难,既没有痛苦,又快捷,只需几个小时,悄悄地一签字,派往彼得格勒的军队就会停止前进,而对德战争则会照旧进行,德国也不会赢得任何东西。
可是,阿列克谢耶夫马上又想到:鲁斯基在做什么呢?他开始行动了吗?向皇上报告了吗?
鲁斯基跟他们的想法一致,这已经没有疑问。但他应当有所行动,在普斯科夫加快事变进程。皇上也需要时间适应这个思想。
卢科姆斯基去打电话叫醒丹尼洛夫,让他去叫鲁斯基,为了让鲁斯基尽快把皇上叫醒,好向他禀报夜里的谈话。眼下局势的不确定性糟透了,无政府主义威胁着军队,因而一切礼节都该扔掉。
卢科姆斯基转达阿列克谢耶夫的意见说,总参谋长要求毫不拖延地开始行动。随后,他没经总参谋部的委托(但他确信总长会同意的),就给丹尼洛夫发了这样的电报:
“此电是正式的。现在请你向鲁斯基将军报告我的意见:我深信不疑,再也没有出路了,皇上退位必须实现。”
这样口头地传来传去,这个想法也不知不觉地巩固了。罗江科只是说,关于皇上退位的可怕要求变得越来越不容怀疑了,但他还没有说一定和必不可免。
但事实上确实是必不可免,卢科姆斯基说:如果沙皇一家已经落入叛军之手,皇村的宫殿已被他们占领,沙皇的子女们就会受到威胁,朝廷就将在内讧中灭亡。
“我很痛心地说这些,但没有别的办法。”
罗江科这个主意得到了响应,更加巩固了,更有影响力了,甚至所有人都跟着哄起来了。
那边的丹尼洛夫护着鲁斯基,没有去叫醒他,说他刚刚躺下,马上就要起来,9点半就得向皇上去报告。而且,丹尼洛夫还表示了很大的疑虑:这样的决定能从皇上那里得到吗?怕未必!就连成立责任内阁都讨论到夜里2点。时间只能无望地拖下去。可从另一方面看,皇上也别指望保住帝位。
和往常一样,主要事件总是牵扯着其他问题。丹尼洛夫这时突然抱怨起派出的伊万诺夫将军来了,说这一派遣把整个形势搞复杂了。他还告知,鲁斯基下令整个北方战线不要阻留杜马委员会的通告(它们源源不断地涌来,反正也挡不住),如果这些通告旨在保证局势稳定和食品供应的话。
卢科姆斯基带着这些成绩去见阿列克谢耶夫。
他已经不止一次发现阿列克谢耶夫有这样的特点:如果一下子出现几个问题,那么,阿列克谢耶夫总是先料理好小事,而他需要调整好全局。现在也是这样,他看过鲁斯基与罗江科谈话的电文,就皇上退位这个引起震动的问题却什么也没补充。不过,现在任何事也不取决于他们。但他此时却忐忑不安地容许从彼得格勒来的消息传入普斯科夫;忙乱地阻止伊万诺夫。说起来,也只有在这些问题上他们能有所行动。
埃韦特对待革命的消息持完全反对的态度,他的电报从昨天夜里起就放在了他们这里。电报中说:应该把这股潮流彻底阻止住!鲁斯基现在却把一切都放过了。他现在需要选择路线。
本着对杜马的善意,或者是等待皇上进一步的让步乃至退位,当然,鲁斯基是对的。
于是,阿列克谢耶夫吩咐立即给西方和西南战线发电报:要允许杜马委员会那些旨在恢复安定和秩序、加强食品供应运输的声明进入各战线,批准其付印。
那么,伊万诺夫呢?……尽管伊万诺夫只隶属于最高统帅,但根据《军队野战管理条例》,总参谋长在最高统帅患病情况下可以以他的名义管理武装力量(而在其死亡的情况下可以接替其位置)。最高统帅眼下暂时不在,就像是他在患病。不管怎么说,如果伊万诺夫有什么疏忽或者加入冲突,那么,彼得格勒、杜马和全社会不能原谅的正是他阿列克谢耶夫。
可伊万诺夫却可怕地无影无踪了,没发来一份报告,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说不定已经做出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要想找到和阻止住伊万诺夫,只有靠北方战线司令部的帮助。阿列克谢耶夫立刻着手办这件事,他亲手给丹尼洛夫写了电文:派一军官经过德诺以建立与伊万诺夫将军的联系。
可是,北方战线不为伊万诺夫的行为负责,因此,没抓紧执行,甚至对这样的行动是否有利表示了怀疑。于是,阿列克谢耶夫严令再发第二道命令。在这种情况下,博尔德列夫还是拖延着,问该怎样对委派的军官说?如果他追不上伊万诺夫将军呢?
于是,大本营只好第三次指示:务必派一名军官,找到侍卫将军伊万诺夫!了解清楚他的意图和关于时局的所有情报。
阿列克谢耶夫将军还指示验证罗江科那份奇怪的通报,那里面好像是说卢加城被北方战线派来的部队占领了,难道并不是被哗变的卢加警备部队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