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在距彼得格勒120俄里,位于通向普斯科夫铁路线上的卢加城中,驻扎着这样一支警备部队:这是一个炮兵旅,刚刚来到这里,计划派往法国。该旅现在连一门炮、一支枪都没有,其人员编制也不齐备,指挥员别利亚耶夫将军——军事大臣的弟弟,是个无能之辈;炮兵预备营由新兵组成,没有经验,令人很不放心,而且没有武装起来;汽车连同所有从工人中招募而成的汽车队都不可靠;还有一个几支近卫军骑兵部队的集合点,领导这个集合点的是伯爵缅格坚将军,他是警备部队最年长的军官,尽管这位将军脾气暴躁,但心地十分善良,士兵们都喜欢他,叫他“我们的老头儿”。
这个站的首席副官兼掷弹骑兵团的一个分队长是骑兵大尉沃罗诺维奇,他是几个月前伤愈后来到这里的。这位大尉是年轻的负伤者之一:他在贵胄军官学校还没有毕业,就偷偷地跑出去,作为自愿入伍者参加了对日战争。尽管参加的不是什么重大战役,他还是得到了一枚格奥尔基十字勋章。贵胄军官学校不想接受他重新结束学业,这样,沃罗诺维奇就得作为步兵准尉而长时间得不到晋升。可是,皇上下令接受了他。这个逃学者在单人禁闭室里蹲了一个月,这之后他与另一个军校生马克舍维奇一起作为优秀毕业生从军校毕业,因此,在最后一年他俩被提升为皇后的少年侍卫,并不止一次在皇后的内室值班。其次,沃罗诺维奇是军校生中唯一得到格奥尔基十字勋章者,所以别人都向他行致敬礼;再后来,他的勋章在近卫军中,在掷弹骑兵团里都是稀罕物,因为近卫军没有参加过对日作战。还有,他很快就掌握了先进观点。一九〇五那年的经历也让他很沉痛,当时,他正在从远东回来的途中,不料陷入一群群自发革命的士兵的汪洋大海之中,他由此得出结论,绝不能让士兵处于没有正确领导而放任自流的状态。所以他与士兵,特别是在与那些跟革命没有联系的士兵交往过程中,学会了采取信任的方式。在卢加,他有可以托付的列兵弗夏基赫,不久前他还是一名与社会革命党人有联系的电工学校学生。
从二月二十七日晚开始,在关于彼得格勒事变的情报混乱不清,这些传闻又通过传闻的方式渗透到士兵和群众中去的情况下,上面做出了禁止低级军官到彼得格勒去休假或出差,以及对思想危险分子进行监视的决定。某些军官把这理解为加强纪律约束,可以对士兵吹毛求疵。克莱因米赫利大尉命令扒光一个骑兵的衣服并用树条抽打,只因为这个骑兵没向他敬礼。(将军为此批评了他。)
相反,沃罗诺维奇大尉却把弗夏基赫叫来,悄悄地委托他到彼得格勒去,尽量弄清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命令司务长把自己的骑兵队召集在一起,一共有三百名老资格的骑兵,对他们说:“弟兄们!彼得格勒发生了动乱。结果会怎样说不清楚,但是,需要做好应付一切的准备。请你们不要惊慌,不要听信各种传闻,只需要继续干自己的事。我保证向你们通报彼得格勒所发生的事件的一切真实情况。而你们要向我保证:像现在这样走得正行得端。”
骑兵们做了保证。
缅格坚伯爵作为地位最高者,表现得十分平静:他说彼得格勒的一切都会顺利结束,托付给他管理的这些骑兵队在任何情况下都将忠于皇上,在他们的帮助下,他随时都能镇压卢加城的任何动乱。骑兵队的头头们建议他采取措施,尽量把骑兵与不可靠的部队分隔开:在集合点的周围布置岗哨,不准下级军官离开,也不放外人进来。可是,缅格坚将军撤掉了所有的岗哨,他说:“我相信,在我们卢加,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果预备师和汽车兵知道骑兵忠于自己的职责和誓言,他们就不敢行动。”
卢加城里,28日仍然是平静的一天,当伊万诺夫将军进军的消息传来时,缅格坚伯爵更安心了:瞧着吧,这回伊万诺夫准能找出那些把彼得格勒闹到起义这个地步的坏蛋!准得实行早就该搞的改革了。(他为上头某些不成体统的事感到愤怒。)
沃罗诺维奇仍然没了解到任何可靠的消息:他等了弗夏基赫一整天,可后者还没回来。
弗夏基赫直到三月一日早晨才回来,一大早他已等在办公室里了,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大尉把司务长和文书们都打发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弗夏基赫从军大衣的翻袖口里掏出一张揉烂了的工人代表苏维埃的小报、一份彼得格勒记者通报,上面印有罗江科号召由杜马委员会接收权力的呼吁书。
沃罗诺维奇明白了:革命已是既定事实。他几乎没听完弗夏基赫的讲述,就赶紧到集合点管理处去找缅格坚。根据副官长的职责,他每天早上都要把一卷夹的文件交给将军签字。这时,他把那两份小报放在文件上面拿给了将军,自己则在副官室里等候。
几分钟后,将军办公室的门开了,老缅格坚气得脸色苍白,把他揉成一团的小报递过来说:“把这些讨厌的东西拿走!劳驾让警备区长官立即把各部队指挥员召集到他那里。”
过了半个小时,大家都集合到了管理处,人人激动不安。汽车连长报告说,他那里昨天一整天都骚动不安。晚点名时士兵拒绝唱国歌,今天中午他们又打算举行集会。
县警察局局长送来整整一卷夹小报,为了得到这些东西,弗夏基赫被秘密派出,可这些小报已经在卢加城纷纷出现了。
这回将军不得不读它们了。大家也都沙沙地翻着,闷头读着。沃罗诺维奇注视着伯爵。伯爵那张仪容高贵的脸上显示出他内心充满了疑虑和思想斗争。
“先生们,我发现,彼得格勒的事变已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从前线来的军队必须和叛乱者进行一场真正的战斗。我相信前线部队会忠实于皇上陛下,这一点将决定一切。而我们这里的任务,就是不能让卢加警备部队站在彼得格勒的暴乱者一边。警备部队的主要核心——我所信赖的骑兵部队,无疑会与忠诚的前线部队团结一致。”他还是决定镇压?不,他的本性所决定的爱好和平、宽宏大度和长久的传统作风占了上风。“如果有哪个汽车连想要到暴乱分子那边去,我们也不干预它!如果榴弹炮预备营想学它的样子,那也请便吧!他们——对暴动者来说不是什么增援部队,因为他们没有武器。还有,我相信会有哥萨克兵到我们这里来的。总之,我决定:要千方百计地防止警备区各部队之间的流血冲突。当然,我也要采取措施阻止我所信赖的部队和暴乱分子接触。”
县警察局局长惊骇万分地跑来。难道城市已落入了暴乱分子手中?不过,即使卢加城里没有任何工厂,他也能够让居民保持安定。但是总得对暴乱部队进行遏制啊!“这么说,伯爵大人,对汽车兵的集会不干涉?”
“不干涉!”老伯爵傲然不动。
说完,他拉上沃罗诺维奇去检阅派往前线的骑兵队。他像通常一样神态安然地、温和地向骑兵们打招呼,骑兵们也齐声回答他的问候。将军对大家整齐的军容和马匹的健康状况十分满意,好几次对大尉、司务长和士兵们表示感谢。
检阅结束了,有人从警察局向骑兵站管理处打来电话,说汽车兵们的集会时间比预定的提前了,联合了预备营,打出红旗,到城里来“发动骑兵”。
缅格坚将军这些天来第一次不知所措了。“如此一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他抬起布满血丝的衰老的双眼,问沃罗诺维奇,“真的要向这些坏蛋开枪?我实在不愿看到流血事件啊!”
沃罗诺维奇很高兴自己处在参谋的位置上,他赶紧说出自己的建议,以便把将军彻底引到他已经趋向的思路上去。“伯爵大人!彼得格勒发生了革命,这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在前线会出现什么结果,目前尚不清楚,您何必急着采取过激的立场?您爱好和平的性格是不会让您上当受骗的。我们的骑兵队又能怎样?现在还不清楚是否所有的士兵都同意反对其他的警备部队。即使同意,这也将是毫无意义的流血,为此,我们的军官日后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不,您是对的:应当千方百计地避免流血!就算允许那些汽车兵和炮兵到我们这里来,他们又能做什么?除了军刀,他们什么武器都没有。他们来谈谈,就会回到自己的营房去。重要的是让士兵明白,他们的军官们会跟他们在一起,这样,在我们内部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请不要去对士兵讲话!请怜惜自己手下的军官!我保证劝阻住自己的部队不去听任何演说。请命令其他部队吧……”
将军吃惊地、茫然无措地坐在那里。他眼看着衰老了,一分钟顶上一年:“可是我不能啊,我以信念与真诚为三位皇上效过力,难道现在要背叛自己的责任与誓言?!不错,我是反对流血,但是,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准备好了自我牺牲,让他们打死我好了,如果只有这样才有助于光荣地摆脱……”
沃罗诺维奇恳请伯爵千万不要对情绪激昂的人群去讲话,劝他回家去安心等着。他本人则匆匆到自己的骑兵队去了。
这时,已听得见外面走近的人群的嘈杂声。沃罗诺维奇看到一个戴着红袖标的骑兵骑着马向台阶跑来,这人喊道:“都从营房里出来!”
喊完又向另一个队驰去。
沃罗诺维奇来到队里,发现士兵们十分难为情,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几个人已经向门口走去,但看到大尉,又停下了。
现在,他该实行自己的领导了,管理群众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来到营房中间,高声喊道:“有愿走的,就到外面去,剩下的到我这里集合!”
营房里响起嗡嗡的说话声,大家都围到大尉身旁。
这时,他大声对他们说,彼得格勒发生了革命,还念了罗江科的呼吁书和小报上的一些内容。
骑兵们零乱地喊了声“乌拉”,问他该怎么办。
沃罗诺维奇提议每排派出一人,去了解炮兵想干什么。
他自己赶紧把弗夏基赫叫到办公室,跟他商议起来。弗夏基赫告诉他,为了领导警备区的起义,汽车连成立了“军人委员会”。沃罗诺维奇立即派弗夏基赫去跟这个委员会建立联系并开始谈判。
可炮兵们却扛着红旗来到骑兵集合点管理处,号召骑兵们“转向人民一边”并去参加示威游行。可是,骑兵们犹豫不决,各排派出去的人回来后也不满意:“他们总是饶舌,可说些什么,你弄不明白。”
这甚至出乎沃罗诺维奇的意料之外:骑兵们没有屈从!(他们会这样抵抗下去吗?)
可是,一个小时后(弗夏基赫还没有回来,这样的人你只能派他去找死神),他们才得知:炮兵们缴了邻近的骑兵的械,并进了他们的营房。
这也太过分了,这不行!应当坚持!沃罗诺维奇让自己的部下列好队,对他们说:如果老兵被新兵缴了械是可耻的。
大家回答说,绝不能容忍这样的耻辱。
他们加强了枪械库的岗哨,把值勤排布置在营房大门口,身材高大、表情威严的沃罗诺维奇和值班士官生来到门前台阶上。
正好这时炮兵向近前走来,有一百人,全是新兵,年纪在十八九岁,还有几个当地的中学生和两三个非军人。看得出这群人手中有40支枪,这些枪正是不费力地从邻近的骑兵队夺过来的。
人群中有个自愿入伍者走出来,行了个举手礼,让大尉交出骑兵队的全部武器。
大尉问他,这是根据谁的命令。这人回答说,他们得到情报说骑兵不服从国家杜马,因此,决定缴他们的械。
这个决定正是在那个“军人委员会”里做出的。大尉等着报告和弄清情况,可弗夏基赫仍然没有回来。情况极其复杂,令人感到腿都站不稳了。
可是,这些人陶醉于在邻队取得的成功,大喊道:“和这个戴金肩章的人有什么可谈的!给他个耳光,冲进营房去!”
这时,值班的那个排端着枪冲到台阶上。
这群人冷静下来了。
超期服役的军士问那个自愿入伍者,他们为何赏光来此。
那人重复了一遍理由。
“啊哈,你这个耷拉耳朵的狗崽子!”军士对他喊道,“你这是跟谁说话呢?你还光屁股的时候,我就被尊为大叔了!你还想要我的枪?我要让你看看这枪的厉害,你就得滚到靶场上去!小伙子们,”他对台阶上自己那些骑兵说,“喂,给这些乳臭未干小儿指指去靶场的道儿。”
于是,20名骑兵把步枪留给自己人,微笑着玩儿似的冲进人群,迅速从这些黄口小儿手中夺下了邻队的所有枪支。
几个非军人逃跑了,新兵和中学生们则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代表。
但是,这当然不能算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尉走到那个自愿兵面前劝起他来:“您想想,如果我们真想反对你们,那么,几百名装备精良的老兵对付你们这个没枪没炮的营太轻松了。”这完全是真话,“但我们不愿意看到不必要的、无意义的流血。咱们和平地解决了,这就好。请回到自己的营去,向那个……解释解释这些。”
也就是要向那个“军人委员会”解释。沃罗诺维奇想要弄清他们的意图和目的。
彼得格勒的革命反正是胜利了,和这场革命发生冲突既没意义又不应当。但是,在卢加城里重演这样的革命也是最没好处的。
士兵们却在津津有味地议论,他们现在该怎样责骂交出武器的那个骑兵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