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虽然工人代表苏维埃的人已经开始向隔壁房间集中了,可是,忙着正经事的执行委员会并不想到那边去。只是必须派一个人去担任主席。最不安稳、阻拦不住的索科洛夫拼命地要求到那里去:早上他查明了,无论在政权问题上(认为可以参加联合政府),还是在战争问题上(他有个荒谬的认识,即德国会重新培植沙皇制度,因此,现在应当对德作战),索科洛夫都不是个同盟者。于是,索科洛夫到隔壁房间领导那群人去了,留下来的人在拉帘后各自的桌旁落座,在门口设置了尽量坚固的拦截物,希望哪怕只有今天一天没人来打扰就好了。(可是,负责阻拦的人已经占满了半个屋子。)
这些人虽然没能立刻想到,但终于还是想起来了:需要做记录吧?大多数人喊叫着说不需要,他们担心秘书这活儿落到自己头上。可卡佩林斯基喜欢做这事儿,于是他在大家的请求下决定做记录。
奇赫伊泽留在这里,开始主持会议。可是,大家看出他过早地变老了,干这事不大合适。尽管他刚过50岁,在杜马里一向是以一个好斗能干者的姿态站在极左翼的,但这些天来他不断地向拥到杜马来的士兵们讲话,已经累得嗓音嘶哑、精疲力竭。使他疲惫不堪的还有纷至沓来的幸福:正确的不是整个杜马,而是一小部分社会民主派!瞧,他所预言的人民革命实现了,他再也没什么可想望的了,用不着也不能给人指引方向了。由于实现了愿望,他浑身充满了幸福感,感到四肢乏力。他无力表示让谁发言,也没有精神和威力取消谁的发言,只是一会儿傻呵呵地对完全相反的意见点头赞同,一会儿又像睡着了一般。(可仍然不时地有人让他签署通行证或者其他的字条。)
邻座的人企图代替他主持会议,后来一切都乱成一团了,人们不听结巴斯科别列夫的,克伦斯基当然不会参加,他甚至都没为了装装样子而过来一趟,他已经公开地表示看不起执行委员会了。会议简直是在一片争吵和高声喊叫中进行的,谁抢上话头算谁的。
今天一整天,会议讨论的都是些不可推迟的问题,可最终还剩下一个回避不了的政权问题:到底由谁和怎样去建立革命政权呢?布尔什维克一伙人齐心协力坚持的正是这样:执行委员会应该立即夺取全俄国的政权。爱吵嚷的吉姆梅尔则尖着嗓子抢先声称:他已经得知,有钱有势的人们正紧锣密鼓地准备成立政府。(他并未掩饰自己的赞同态度。)看来,执委会也不得不认真研究并思考自己的立场了。
被迫就被迫吧。大家都开始思考自己的立场并将其表达出来。
吉姆梅尔急于引起人们普遍的注意。他十分坦白地说,他经常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并且已经有了某种结论。不用说,帝国主义资产阶级、古奇科夫和米柳科夫这些人的目标是明确的:只消除对自己的专制,但要巩固自己对资本和地租的专制。确实,为此他们必须建立半自由的、所谓自由主义的政府和拥有充分权力的议会。可他们是想让革命停留在这个“西方的伟大的民主”的仿制品上,实质是停留在资本专制上。此外,为了国家帝国主义的目标和“对英勇的同盟国的忠实”,他们也对革命进行了遏制。任何一个能独立思考的马克思主义者都能完全明白这种策略,而且毫无疑问也必须明白。
吉姆梅尔的发言长得像是讲座,他讲得令人讨厌,也很刺耳。但他的发言无疑全部贯穿着马克思主义,因此,人们愿意听他的。
但是,也有另一些独立思考的马克思主义者,比方说波特列索夫集团,至于那些民粹派的庸人就不用提了,他们由此对这样一种思想深信不疑:我们的革命也将不可避免地成为资产阶级革命。这么说吧,这在逻辑上既非必然,事实上也不正确!在进行战争的条件下,处于对臆想的“民族灾难”的恐惧中,这只能意味着对财阀政治有计划地、自觉地投降;意味着政治的、社会主义的和社会的最低纲领。然而,世界社会主义最终必将胜利地结束帝国主义战争时代。
这里的右翼孟什维克自以为心明眼亮,可他们明白吉姆梅尔的命意何在吗?恐怕未必。格沃兹杰夫就不明白,他茫然无措地坐在那里,好像听都没听。而左派也被欺骗了。这里唯一的但情绪激昂的社会革命党人亚历山德罗维奇;唯一的,但坚定不移的区联派分子克罗托夫斯基;还有什利亚普尼科夫和忠诚的布尔什维克们却更加喜气洋洋了,因为“泥潭”的代表吉姆梅尔对他们有利。他的发言太棒了!如果他们的左翼跟“泥潭”联合起来,那么,现在就可以通过决定,由工人代表苏维埃夺取全部革命政权!
然而,“泥潭”又拖泥带水地扭转了话题,说民主大众目前还没有实际能力进行国家的社会主义改造。
克罗托夫斯基那张脸上长着一双肥大的耳朵,肥胖的双颊,肥嘟嘟的双唇,他对大家哈哈大笑说:“那么现在是谁在街上、在车站、在军营发号施令呢?难道是杜马委员会吗?到处发号施令的是苏维埃委派的人或者它的自愿工作者。如今在民众中还有谁享有威信?人们对苏维埃的呼吁书就像对命令一样服从。”(或许,情况是这样,可这也是危险的一步:本身还没有准备好就夺取政权,怎么夺取?夺取什么?又是在什么样的时刻?在旧政权还没完全消灭并可能突然卷土重来的时候。如果由米柳科夫掌权,这政权当然会稳固些,就让他们绞尽脑汁去想好了。)
“不,不!”吉姆梅尔认为,“民主派目前还不能够单凭自己的力量达到目的。没有那些有产阶级分子参加,我们对付不了那些管理机器。这就是说,我们应当利用帝国主义资产阶级,把他们作为技术管理人员掌握在我们手里!实质上就是,要在资产阶级的治理下建立大众阶级的专政!”
这是个使吉姆梅尔感到自豪的很诱人的思想,不是世界无产阶级的所有领袖人物都能想得出来的。他用尖细的手指一会儿指着这个,一会儿又指着另一个对话者,说这就是局势的特点所在,这里边可能有达奈人用的特洛伊木马式的礼物,即在这样的条件下主动把权力提供给资产阶级,要保证有充分的自由进行反对资产阶级本身的斗争!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们明白过来了,不愿意在这种条件下掌握政权。那么,无产阶级就应当迫使他们掌权!
“瞧,这可太英明啦,简直可笑!”暴躁的亚历山德罗维奇喊叫着,男低音什利亚普尼科夫也予以赞同:“您担心资产阶级会拒绝掌权,这实在叫我们感到好笑!还从来没有哪个阶级主动放弃政权!如果不是贪图政权,是什么促使我们的资产阶级反对沙皇呢?”
尽管他俩攻击得挺欢,但他们并不具有真正的坚定性,而是有点儿信心不足。看得出,什利亚普尼科夫感觉自己很不适合待在这里:他发言不够大胆,经常分身去见前来找他的自己人,要不就离开会议不见影儿。在这些布尔什维克眼中,主要的东西不在于苏维埃,而在于当时他们已夺取了维堡区,好像还有纳尔瓦区。在这里,他们只会众口一词地在会上发言,这是典型的不善于独立思考的人的行为。照他们的肤浅认识,彼得格勒的起义已是全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开始。因此,已经谈不上成立什么有产者的政府,而是要由自己完全接管政权并实现最高纲领!(而且他们就是这样干的,没有召开任何会议。你看,他们已经在《消息报》上登出了宣言,赶在所有人前头宣布成立单独的社会主义的政府!他们印发自己的宣言,用来表达苏维埃的纲领,真是厚颜无耻!)
吉姆梅尔说得既隐晦又麻烦:既要保持自己的双手是自由的,又要在背后控制政权。
舍赫捷尔凭自己的智力同样理解不了吉姆梅尔这套深奥的理论。但主要问题他还是抓得住:究竟是否允许社会主义者参加资产阶级政府?随之而来的是,可否现在就让他们加入与有产者集团的联盟?舍赫捷尔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允许。这将是对革命的社会民主主义的背叛。如果社会主义者加入联盟,工人们就会产生错觉,以为社会主义即将到来,可随后他们就会极度失望。
这样,越来越多的意见就集中到反对护国派分子上了。那些人的发言十分谨慎,说什么战争是全民的,不能逃避对它的责任,等等。
尤其是他们在这里使所有的齐美尔瓦尔德左派分子都在自己的对立面团结起来了。而这些人又占多数,他们参加联盟就是对齐美尔瓦尔德派的背叛!
吉姆梅尔敏锐地预见到会发生反常现象:布尔什维克、区联派分子和社会革命党人将不得不对他的纲领进行表决,他们无法回避。他们甚至认识不到这个纲领的美妙和深奥,但他们肯定会通过表决的。
果然,崩得分子埃尔利赫和拉费斯先后发言,委婉聪明地为联盟做了辩护。他们这样做是出于谨慎。他们找出种种理论根据,说我们的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需要经历自由的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这是整整一个时代。
联盟的其他有力捍卫者,如佩舍霍诺夫和孟什维克波格丹诺夫没有参会。
这时,一直令大家感到满意和庆幸的奇赫伊泽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或许是因为跟所有人相比,他老早就受够了跟这些资产阶级分子一起在杜马开会的滋味。他气恼地喊着,说他坚决反对任何联盟!他不仅要在表决时反对联盟,而且要摧毁它!
由于长期处于议会反对派的边缘,他已形成习惯: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朋友们,他都担心对政权最微小的参与。他认为,他们最好从外部推动这个有产者的政权。说完,他那颗疲惫的头又垂到胸前。
当然,斯科别列夫也跟他意见一致。
一些人动摇了,改变了主意。
吉姆梅尔的同谋者巴扎罗夫谁的发言都没听,坐在桌旁写着。(吉姆梅尔不知道发生了变化:有利于联盟的文章将在明天的《消息报》上发表!)
奇怪的是,参会的20个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提出有碍于资产阶级政府成立的要求,虽然他们知道这个政府时刻在趋向形成。吉姆梅尔所预见到的事变进程的不可逆转性也就在这里。
这时,纳哈姆基斯发言了。他善于用各种方式发言,既会猛烈抨击,也会小心翼翼。(这时,有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伊万诺夫将军率领的26节军车的讨伐军正在向彼得格勒开来,另外还从卡累利阿大峡谷开来五个团。可保卫塔夫里达宫的军队有哪些呢?事实上,没有任何军队。在这种形势下接管政权,简直就是把脑袋往绞索里伸。)纳哈姆基斯这时正在论证,革命民主派目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去背这个权力包袱。在他们的圈子里,眼下还没建立起有威信的声名显赫的政治人物。而且他们一点儿也不熟悉国家管理技术。让那些有身份的杜马议员们去夺取政权引起沙皇制度的崩溃吧。如果革命暂且以温和的资产阶级革命的方式获胜,那你应该完全高兴,然后,我们再去推动它。所以支持欢迎让杜马委员会担负起领导角色的决定。因为它比谁都能更好地对付沙皇反革命。
这样一来,就出现三种可能的解决办法。极左派的办法:建立完全社会主义的政府;护国派与崩得分子的办法:加入联盟,与资产阶级分配权力;还有个中间的办法,就叫它“泥潭派”吧,但所有的天才人物都在这里,他们的办法是:自己不去夺取政权,也不与资产阶级分权,而是空出双手去推动!
看起来事情发展到快要表决的程度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要达到表决的程度也实属不易,一个话题他们就能谈上那么长时间,这也真令人奇怪。不时地有人闯进13号房间,把文件塞到志愿秘书手里,卫兵和秘书们要想顶住硬往里拥的人们很不容易,人们都以“有十万火急和无法推迟的事”为借口。他们来报告冲突性事件、射击、破坏,一些人抱怨遭到了袭击,另一些人则抱怨自己人。从喀琅施塔得传来的消息说两位海军上将被打死,还有一些军官被殴打,看样子也需要往那里派个人。执行委员会委员有的跑出去见或找他们的人,有的返回来,还有的到隔壁房间去指导苏维埃的全体会议。来的文件也都相当重要,比如从尤列维奇教授那里发来的文件上说,他被任命为社会市政长官,取代巴尔克:他请求苏维埃给他派助手。这多么荒谬啊!——今后再也不会有被任命的市政长官了!不过现在嘛,暂且让他去把摧毁旧警察巢穴的事做完也好。(于是,吉姆梅尔把自己的两个朋友派去了。)
这时,拉帘后响起了嘈杂声,甚至比会议的声音还大,拉帘被干脆地拉向一旁,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位上校突然出现在执委会会议上,还有一名充满战斗姿态的海军少尉候补生陪着他。
不久前,这里的许多处于地下或半地下状态的人们,要是上校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恐惧地急忙避开。可是现在,上校倒像面对将军会议一样,挺直身子向他们报告。
听说工人代表苏维埃执行委员会拥有充分的权力,所有人只服从于它,于是,他这位上校也被派来请求帮助。
“出了什么事?您为什么闯进来?”
许多人站起来,会议被扰乱了。与其说执行委员会委员们无所不能,不如说他们感到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