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街头即景)
三月二日黎明时分,一列郊线火车从皇村开往彼得格勒。头等车厢里挤满了士兵,他们抽烟,往地板上吐痰。列车员向他们要票时,他们以粗野的骂人话作答。
列车在距彼得格勒两俄里开外停住了。从外边来的另一些士兵站到各个车厢门口,不放任何人下车。一名喝得酩酊大醉的准尉带着一名军士和十来个士兵进入车厢,挨着个儿地把勃朗宁手枪抵到每名乘客的额头上,军士进行盘问:姓名?为什么事到彼得格勒来?
彼得格勒的这一天开始时是灰蒙蒙的,可慢慢地变得阳光明媚,稍微有点儿寒冷。由于工厂的烟尘没向城里蔓延,空气少有地清新,令人愉快。工厂的汽笛声也听不见了,电车停开了——这真叫人高兴!枪声也少了,几乎一片平静。
居民住房上,政府机关楼上,玛丽娅宫上,到处挂着红旗,塔夫里达宫上则插了好几面。俄国的国旗不见影儿了,哪儿都看不到一面。
墙壁上、栅栏上,到处都是工兵代表苏维埃的“1号令”。兵营里大声念着。
但是,对于军官们来说,在街上倒比前些天安全了。
尽管有的地方还悬着撕破一半的另一种传单:“士兵们!你们至今还没有听到是否剥夺地主的土地……贵族老爷们在吸人民的鲜血,饱暖生淫欲……”
疯狂奔跑的汽车也少多了。(或许是都坏了?)可主要街道上的人似乎更多了!小路上的人三五成群。人们对红花和红色绦带都习以为常了,看上去并不觉得稀罕。
面包铺旁又像以前一样排起了队。商店还大都关着,钉得死死的,间或也有一些提心吊胆地开着。
看院人漫不经心,不再负责任。许多地方人行道上的雪没有扫掉,路面凹凸不平,人们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
积雪的马路被踩过后成了褐色,变得脏兮兮的。
喀山大街上,残存着一堆堆烧过纸的灰烬,火堆使积雪融化到露出路面。每当微风吹起,四边烧过的小纸片就沙沙响着打起旋来,满街飘来飘去。
这是调解法官在夜里焚烧了公文。
一条窄道上有一辆被砸坏的汽车,轮胎全被烧掉,车身玻璃被打碎。一些好奇者站在那里长时间地围观着。
水兵们押着一个被捕的警士走过。楼门旁,有个小姑娘跟看门人站在一起,她说:“哦,我很讨厌这些‘法老’。”
街头的哨位上都是一些没本事的警察:士官生,甚至高年级的中学生,10-15岁的童子军,他们胳膊上系着白袖标。人们都微笑着听从他们的指挥。
无论谁去要都能得到一个牌子,上写:“本楼处于警局保护之下。”许多楼房都用这种牌子装饰上了。
但这很少能把人挡住。武装士兵在全城继续搜查和强抢民宅。机关单位也一样被抢。
欢天喜地的人群!无拘无束的欢乐:既然十分牢固的沙皇政体这么容易就垮台了,那么,往后将会怎样轻松和幸福啊!打倒年老昏庸的狂妄的统治者,让精力充沛的、明智的、诚实的人取代他们!人们普遍处于极其兴奋的状态,大家都毫无来由地只往好处想。路上的人群蜂拥而过,一些人从窗口向他们挥动围巾。
季娜伊达·吉皮乌斯:“天使在天上歌唱。”
弗兰格尔:“丢掉恐惧的奴隶们在狂欢。”
在正对着兰德林工厂的桑普森大街上,两个连的工程兵列好了队,这是些已不年轻的大兵,部队的指挥员和几个军官一起来了。
“弟兄们,恭喜啊!人人痛恨的政府被推翻了!为了掌握政权,成立了以众所尊敬的杜马主席罗江科为首的临时委员会。我们现在只需无愧地战胜外敌。新政府请你们一如既往地服从军官先生们。我请你们回到各自的营房去。”
士兵们齐声回答:“情愿效劳!”
可是,从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中钻出一个行动敏捷,有点儿傻相的有缝儿就钻的人(布尔什维克卡尤罗夫),大声插嘴说:“指挥员先生,请让我说句话!”
指挥员出乎意料,有些发窘,允许了。
卡尤罗夫像公鸡一样雄纠纠地向前迈了一步(整个莫斯科营都被他说动了):“士兵同志们,你们都听到了吧?要求你们回营房去,并且重新服从军官。要听从地主罗江科的指示。同志们!难道彼得格勒城里流了三天血为的就是这个吗?不!不从地主手中夺回土地,彼得格勒的无产阶级是不会到工厂去的。军官同志们!如果想要人民生活幸福,就参加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不,你们看见了吧,他们不吭声。这就是说,他们别有用心。同志们,因此我提议,逮捕他们并给你们挑选新的指挥人员!……”
一个商人祈求说:“公民先生们!虽然你们也是公民,可也该守规矩呀!这算干的什么事?”
一些大嗓门的家伙在店铺里威胁人,迫使商人们按不可思议的低价卖东西。
任何一个烟囱清理工都会被怀疑是乔装打扮的警察。一个脑袋刮得精光的人被拦住,他对天发誓,说自己是工人。
“哪个厂子的?……说呀,你们那里管事的是谁?谁是工长?”
那人说了,可还是没放他走。
涅瓦大街上,富有的人们、官吏们、女士们在读着《工人代表苏维埃消息报》和彼得格勒新闻记者的《消息报》,人们都欢天喜地的,一边读一边议论着,高兴得手舞足蹈。
为买新报,各种身份的人排起了长队。
一部分《消息报》上,从对流血革命的报道中删除了“喀琅施塔得”一词。显然是有人担心泄露战争秘密。也有人在突出的地方排上了“柏林”一词。(结果搞成:在柏林发生了革命,海军上将威廉被打死。)
于是,满城传开了令人陶醉狂喜的消息:在柏林也发生了革命!革命已遍布各地!仗要打完了!欢呼声响彻明朗的天空。
而与此相对应的另一条消息是:太子阿列克谢死于猩红热。
什帕纳尔路上是一队队前来对杜马表示拥护的部队。士兵们等得不耐烦,就从队列中出来,散开到一边去,把枪也架起来了。
塔夫里达宫前,人群十分拥挤,像盛大节日期间的教堂里一样。所有人都处于颠狂状态,想到里面去看看。可在楼前台阶上有人要通行证。
谁不想到塔夫里达宫来看看!就像妈妈想找到自己的孩子一样。被烧毁的立陶宛城堡监狱看守长的代表带着看守人员名单,来为他们的居住履行合法手续。有人来请求给他珍贵的收藏品安排保卫。来了一个马车夫,他的马被人偷着骑走了。来了一个士兵,问把在街上抓来的马送哪里去。又来了一个仆人,请求带老爷的狗在塔夫里达宫的花园里遛遛。(这事被拒绝了:在伟大革命的日子里,这样很不得体!)
一位先生来抱怨:士兵们闯进他家,看样子像是搜枪,可他家有一个病人。他们偷走了厚实的金表和银汤匙。这里的人纠正他说:这是些穿上士兵服的坏蛋,革命士兵是不会偷东西的。
总参谋长赞克维奇昨天和今天一直待在自己的总参谋部里。他在等着伊万诺夫部队的到来,可他们却没来。今天,他带着自己总参谋部的首脑人物到塔夫里达宫里来露露面儿,他们在军委会坐了坐,说了一阵话,开了开玩笑。
但是,科夫林上将却在海军部大厦的海军总参谋部里被水兵们看作德国人,要把他打死。他请求卫队长把自己逮捕,送到杜马来,在这里他拿到了离开彼得格勒的通行证。
城中一些地方有士兵列着队轻松地逛街,他们奏着乐,温和地微笑着。他们扛着的标语牌上写着:“向战壕中的同志们问好!”三天的革命过后,守点儿纪律的人返回了营房。可那些被冲昏了头脑的最凶狠、最任性的人仍然在街上游荡。没法向他们要证件,街上的人群到处都拥护他们。有人已经在喊:“还看什么?捅死他!”
妈妈捧住女儿的头(有人曾记得)说:“你会幸福的!会幸——福——的!”
她带着女儿一起参加示威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