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罗蒙诺索夫教授跟妻子开玩笑说,彼得格勒的这场动乱来得一点儿也不是时候:首先,妨碍了他治牙(他不能如约按时到普希金路去找牙医了);其次,尽管早就应该结束沙皇制度——这是人们共同蒙受的灾难——但在战争期间要结束它看来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刚刚从罗马尼亚前线回来,他在那里待了好几个月,力图恢复和整顿铁路交通,因此耽误了治牙。入秋以来军队和装备供应都源源不断地调往罗马尼亚,可正是这个方向的道路最差劲儿,无论根据什么军事理论也无法进行战斗。交通状况彻底完了(罗马尼亚人的处境则更糟),而最糟的还是机车,因此,罗蒙诺索夫作为一名机务领导人,同时是一位铁路将军,被委派前往解决问题。
罗蒙诺索夫大学刚刚毕业,几乎在毕业的同时,就开始了机务工作的生涯,他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二十几本书,这给他带来了荣誉。但无论在哪里供职,他都没有拒绝帮助那些卷入革命的人。在俄罗斯,这对每一个有教养的人来说都是自然的。有时他选择工作也无法只考虑机务事业和个人成就,还要考虑远离暗探局的耳目,他曾作为机务处长在最遥远的、没有得到管理的塔什干铁路局干过一段时间,使该局扭亏为盈,走向繁荣。但不久他就飞黄腾达,被招回彼得格勒,升到了最高职位,在皇村定居下来。
现今在彼得格勒发生的事大体上是可以预见到的:近几个月来杜马的风波为大事件的发生做了准备。可今天罗蒙诺索夫还有课要讲。但是,大学生们未必都能出席,即使能出席,在这样的日子里值得前去吗?作为五等文官他会陷入困境的。于是,罗蒙诺索夫打电话把课串到次日,今天干脆不到城里去,甚至连办公室都不去,在皇村躲起清静来。
所有这些街头冲突可能是最轻率、最没有希望的了,但是,罗蒙诺索夫胸中却涌动着一股快乐的情绪。毕竟有一部分军队开始拥护人民了!
他和妻子想在午饭前稍稍溜达一会儿,他们叫上一辆出租马车,围着亚历山大宫走了起来,同时去验证一下这个猜测:沙皇一家是否跑了?有这么个传闻,传得跟真事儿一般,因为动乱已波及皇村——皇宫自然变得危险了。
情况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很少见到卫队人员,不时围着皇宫乱窜的便衣特务完全看不到了。给人的印象是,就像夏天沙皇一家住进彼得格勒市里时一样,皇宫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如果到现在他们还没逃跑,那才真叫怪呢。
回家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沃伦营的一些士兵和几乎全体军官。原来,这个营的另一部分转到了起义者一边,而这部分忠于朝廷的士兵步行从彼得格勒回到了这里。
嘿,真是些奴隶!
他们刚刚吃完饭,妻子就被叫到医院去了:据传,夜里皇宫警察局将遭到炸弹袭击,医院在警局的正对面,因此,可能出现伤员,所有的医生都必须在岗。
这真是一段奇怪的时间:看来正在发生许多事情,每时每刻在某个地方都发生着什么,可是,这一切都分散到各处,使人看不出来。要不是他们碰见了沃伦营的官兵,会以为全营都转到人民方面了。
但是,无论他们转过去多少人,哪怕是整个彼得格勒军区,也无济于事。从前线来了两个师,还带着大炮——整个起义都将彻底完蛋。起义的发展使自己走向灭亡,除了牺牲,它什么也不能带来。
而且我们的知识阶层也令人难堪和羞臊。大家都看不上这个制度,可又没能力把它推翻。罗蒙诺索夫待在家里十分苦闷,可又无所作为,他决定往彼得格勒那些胆大的家庭打电话,当然,这些家庭与事件密切相关。
可是,往彼得格勒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他就这样在孤寂中待了一个晚上。妻子回来得很晚,回来时已经是9点半钟了。她讲了许多有趣的事。这些沃伦营士兵到步兵团去了,可人家没让他们进营房。还有几名军官来到医院,为了躲在那里,他们自己缠上了绷带。妻子坚决要求他们走开。这之后皇宫警察局长格拉尔季的妻子也带着孩子来寻求避难所,她担心警局里发生爆炸。她破口大骂皇后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夫娜,说因为她现在有许多好人都得丧命。
连这女人都骂起人来了,可见事情到了何种地步!形势果然严峻。每分钟都说不定有什么事降临到你头上,令人神经紧张。
他们正在喝茶时,门铃响了。厨娘光着脚在镶木地板上啪啪跑过去,取来部里发来的公务电报:“军用电报。罗蒙诺索夫工程师,请速来彼得格勒的交通部,在大门口请吩咐向我报告。布勃利科夫遵照国家杜马委员会之委托。”
罗蒙诺索夫那用推子剃得溜光的脑袋从后脑勺直到额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又是出了什么新情况?他很了解布勃利科夫。不过国家杜马真的胆敢侵占交通部?又是为什么呢?杜马决心领导革命?
这或者是俄罗斯历史上伟大的一页,或者是一场闹剧。
罗蒙诺索夫用颤抖的手写了收条,把电报递给了妻子。
怎么办呢?这完全是冒险,军队一到就都完了。再过两天他们就会从前线到这儿来,就会使起义彻底结束。
出走吗?如果被找着要么被枪毙,要么被关进彼得罗巴甫洛夫要塞的囚室。天已经很晚了,家里舒适、宁静,还有孩子。积雪覆盖的皇村里也很宁静,没有枪声。出走,那是丧失理智的行为。
可是,人一旦参加过一次不幸的革命,成了革命者,他就忘不掉败得很惨的情形。可革命的信念在召唤着你,还有个社会良知的概念。那时大家想的都是一样的。可日后人们会指责你,说你害怕了。十年来,你一直在准备着,可没有人触动你召唤你。
而现在,召唤你了!
40岁的年纪,精力旺盛,还有谁该去呢?危险感、高兴和信念,这一切在他胸中七上八下,不停地翻腾。
如果仅仅去看一看,这倒没什么危险。
他站起身来说:“给我准备好坐牢的行囊。我走!”
说着,他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了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