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流弹上下左右纷飞,有的说不定中途卡在哪儿就钻进去了。
可是,古奇科夫和德米特里·维亚泽姆斯基大公仍然在彼得格勒驱车奔驰。他们从一个营队到另一个营队,从一座营房到另一座营房,在这里平息士兵的情绪,在那里集合兵力,准备反击即将调来攻城的政府军。
物体混乱无序地运动,就很可能相撞到一起。
将近午夜时分,二人从谢苗诺夫团营房旁边经过,透过凌乱的光线、喊叫声和枪声,他们看到有人在洗劫军官的住宅,猜想这是谢苗诺夫团的士兵或其他部队的人。军官本人可能是事先躲起来了。妇女们喊叫着,抗议着。他们这辆车里一共有四个人,汽车抖动几下——是陷在这些无谓的争吵中呢?还是继续向前赶路呢?就在这时,德米特里“哎呀”一声,捂住了后背。
“哎呀,我大概是……”
他和司机并排坐着,古奇科夫和副官卡普尼斯特伯爵坐在后面。
“撞上了?伤着了吧?”
“哦——哦——哦!”大公哼哼着,“看来很厉害……呸,这下可完蛋了!”
真不是时候!……可这种事何时发生算是时候呢?车正在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驰着,突然一下子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住了。
德米特里把手从后背上拿下来,伸到眼前一看,满手是血。
枪是谁开的,往黑暗中看了也好,没看也好,是故意瞄准的也罢,不是也罢,反正都无济于事的。
这会儿能上哪儿去呢?回家吗?反正阿霞也没在家,她外出了。到方丹卡大街母亲家去?先不能惊扰她。到军队医院去?到那里看看,或许能应付过去?要么干脆找户人家进去。同时也可保住……
德米特里逞能地走了两三步,随后就差点儿摔倒了,古奇科夫和卡普尼斯特一边一个赶紧扶住他。只要稍加考虑,就可以回到车上,可他们没有,仿佛是有意这样,步行走了。
德米特里耷拉着脑袋,已经一点儿也迈不动步了。司机悄悄地替换了古奇科夫。
有两个抢劫的士兵身影在他们眼前经过,敞开着的房门门口亮着灯,士兵从台阶上闪进黑暗中。古奇科夫大喝一声,想吓唬他们。
一位妇女来关门,以为看见了怪物向她走近。古奇科夫自报了姓名,请求能让他们进去。
那里原来还有另一位妇女,两个女人都紧张得手直哆嗦,突然又送进来个受伤者,难以忍受的事成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起降临到这个家庭。
他们脱了军衣,需要查看一下大公的伤口,可在他后背的下半部,透过裤子和制服,已经渗出许多血来。看得出,情况很严重。
他们想到,需要把伤者放倒,为了血流得不那么厉害,应该让他趴着。
“请在沙发上铺块漆布,你们这里找得到吧?”
德米特里强忍着,可还是呻吟得厉害,看得出如果把他放倒,他会更加疼痛。无论是他自己趴下,还是扶着他的腿向后拉,都不会减轻痛苦。显然他是伤在了后背上。
终于把大公放倒了,大家松了口气。他浑身是汗,面无血色。有人拿来枕头,给他垫在脸下。
这时,他们同时想起了这户人家发生过的事和谢苗诺夫团正在发生的事,问:“你们附近哪儿有电话?”
“亚历山大·伊万内奇,”受伤者声音还不算弱地请求说,“请给莉季娅打个电话,她要是在家会很快想点儿办法。但是别让她对妈妈说。”
莉季娅是德米特里唯一的妹妹,处事非常果断,竟然错生成了女孩。维亚泽姆斯基全家都处于社会中心,大哥鲍里斯娶了舍列梅季耶娃,德米特里本人娶了舒瓦洛娃,弟弟娶的是沃龙佐娃·达什科娃,哥儿几个都跟年轻的大公康斯坦丁诺维奇一家很要好。莉季娅本人领导着一个军队医院,她有很多外科医生朋友,她的确能够马上……
一位妇女穿上皮袄去送古奇科夫,他心不在焉地跟她交谈着。
德米特里也有多次不走运,他这已是第三次受伤了。就在这个秋天他的胸部被穿透了,至今还没痊愈。由于心脏的毛病,他被解除了兵役,其后开始领导骑兵红十字会的流动医疗队。这个医疗队最先进,总是处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古奇科夫经常去德米特里那里,他既熟识德米特里,自己又作为红十字会会长了解了他。)
古奇科夫既可怜德米特里,又摆脱不了烦心事。这事出得真不是时候,正需要他在身旁,却又失去了他;当某些地方的紧张局势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了的时候,却又要错过这些最具历史性的时刻。
德米特里·维亚泽姆斯基是古奇科夫革命不顺利的时候结下的挚友,他的性格也跟古奇科夫很相像。德米特里总是乐观地对待一切艰难险阻,他仿佛在专门寻找危险,迎着它前进。(他就这样在别人去不了的地方带着医疗队匍匐前进,及时地救起伤病员。)他总是无所畏惧,决断迅速,不知这是否出于经常的内心不安(因而在反复地进行自我“检验”)。他不像古奇科夫那样处于警察的监视之下,本人又机灵善变,在近卫军军官的圈子里交友广泛,因此,他是最佳联系人。他顺着铁道线走遍了预备役部队,摸透了军官们的心思。(诚然,他只招募到一名大尉。)现在,在彼得格勒的这些日子里,他勇敢地投身到群情激奋的兵营去。
可一颗愚蠢的、无声的子弹就使他脱离了队伍。
给莉季娅的电话很快就打通了。她保证找到最好的外科医生蔡德勒,并马上组织检查。
唉,他们真不该从汽车里出来,应当立即到市中心去,到军队医院去。大家都希望是轻伤。
谢苗诺夫营里很不平静。
古奇科夫最终也没招集到去文达夫车站和华沙车站的阻截部队,晚上又白白地到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的王宫去了一趟。原来大公全是瞎吹,他已不能从近卫军抽调部队,因为近卫军那时已不归他指挥了。
确实,沙皇的军队并没有兵临城下。只有一个塔鲁京团在皇村附近待了一整天,眼下还没有别的部队到达。据说,伊万诺夫本人已在皇村,但古奇科夫估计他不会带来什么危险。
但不管怎么说,无止境扩大的事态随时都会渗透到防范不周的地方。
血渗出很多,可是德米特里自己看不到,也没起什么疑心。伤口的边上抹了碘酒,缠上了绷带。
没有找到子弹穿出的窟窿,它卡在体内的什么地方了。
怎么能把他抬起来送走呢?卡普尼斯特被派去打电话,试着叫救护车。
德米特里把一侧脸贴到枕头上趴着,把那颗瘦长的脑袋转向古奇科夫,像往常一样一副惊奇的样子,现在则更明显了。
他脸色苍白得很,低声说:“真不走运,伤自俄罗斯人的子弹……”
现在最叫人懊丧的,就是这颗并非故意射来的子弹。可为什么要打这一枪呢?又为什么这么碰巧?这比什么都叫人难受。
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是,没有理由往坏处想。他考虑问题总是给自己鼓劲。“要是能知道,没伤着任何要紧的器官就好了……”
但是,并不知道子弹卡在哪儿了。
血不停地流,已经从漆布上流到了桶里。
“莉季娅马上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古奇科夫安慰说,他自己却更犯愁了,“您感觉怎样?”
“耳鸣得厉害,亚历山大·伊万内奇,您大点儿声说。”
“不能不想到:要是……”
他们刚才还在同一个范围里,在共同的思想圈子里一道驰骋,可突然飞来这么一颗铅弹,他们的圈子马上就开始破碎了。古奇科夫的活动范围似乎进一步扩张了,在徒劳地努力圈住因为这一耽搁而错过的东西。他坐在受伤者的身旁,皱着眉头。德米特里的活动圈子则变得轻松了,开始拉长成一个更加明净的椭圆形,越来越窄,不再因这一夜的麻烦事而那么阴暗,蒙受的革命尘埃也越来越少了。这个椭圆形的前端通向无人知晓的未来,它的末端连着光明的过去……
“太遗憾了,亚历山大·伊万内奇,您没到过我们的洛塔廖夫,四周全是草原,我们那儿全是林间小路。我和鲍里斯很喜欢到牛马成群的地方去,到草场上去,坐在草地上……”
他这个爱马的人,骑手,运动家,就在那里长大,他还养成了用猎犬打猎的习惯。有一次,德米特里骑着阿拉伯混血马,从后面向一只大个头的母狼开了枪,又在田野上追了它有25俄里,母狼扑到马脖子上,把他的上衣抓破了。在彼得格勒附近,靠近芬兰一边,在他母亲的领地“小杨树林”的森林中,他猎过小山猪。他还建了一座欧洲野牛、驼鹿和乌拉尔羚羊的驯养场。
要说时间耽搁在什么上了,那么,应该不是耽搁在向车站布置军队上,也不是耽搁在集结预备营上,而是耽搁在皇上退位问题上。正是这个退位问题会把一切都引上轨道。只有他退位才能消除内战的隐患,只有退位才能使起义的彼得格勒和完全停止了军事行动的前线将士团结一致。正是现在,当首都闹得正欢的时候,形势最有利于向沙皇下最后通牒,这时候可以向他提任何条件和更多要求,而不只是建立责任内阁。办这事罗江科当然是力不从心的,幸好他没去见沙皇,否则只能把事情搞糟。
“有一次我们抓住一只小熊,秋天把它带到彼得格勒来,送给了动物园。它在那里生活了许久,人们把它叫作米沙·维亚泽姆斯基。”
德米特里那张鸭蛋脸变得更明朗、更天真了。萦绕在古奇科夫那颗昏昏沉沉的头脑中的,本来就难解决的问题变得更加艰难了。仿佛受伤的和受威胁的不是德米特里,而是他古奇科夫。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爹爹就让我们骑着小毛驴或者用童车推着我们逛公园。有个庄稼汉小老头儿在公园里割草,爹爹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动物,他回答道:‘当然知道,这是狮子,救世主骑的就是这种兽。’”
德米特里突然如此专注地沉浸在对儿时的回忆中,让人感到害怕。子弹在哪儿?伤着了什么器官?一概不知。受伤者此时能自我感觉到的,要比一个有学问的外科医生所能说出来的还要多。
本来古奇科夫可以坐在前面的,或者子弹向旁边偏一点儿也就好了。
古奇科夫多少次几乎是怀着病态的渴望寻求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让危险发生。难道是他怕死,还是他没有考虑过会发生这样的危险?他总想死得壮美!害怕死得毫无意义。曾经有过到了无望境地的情况:在里海,他迎着严酷的风暴,独自一人驾着旧式小船,船帆又乱了方向,他不知道该怎样拨正它们,又不大会游泳。在大海的怒涛中,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怖。但是,在那种时刻他也没有祈祷。他没有感觉到上帝,也没相信这个上帝。
德米特里语气中浸满了快乐:“爹爹在离我家两俄里远的科罗博夫建了一座医院,一点儿也不比彼得格勒的医院差。
“他把医院送给了地方自治局,那里有一座古老的教堂,曾祖母回忆说在教堂里发现过鞑靼人的弓箭。爹爹又给农民们建了一座宽敞的新教堂。他从莫斯科的阿尔汉格尔斯克大教堂请来了一位唱诗班的歌手教这里的合唱团。教堂的大钟上刻着席勒的诗:我在号召生者。我在追忆逝者。我在发生火灾时鸣响。人们又加了一句:我在暴风雪肆虐时拯救人们。
“他在教堂下面给我们全家造了墓穴。那里已经有了爷爷和奶奶、爹爹、两个姑姑。大概,年轻人中我可能第一个到那里去?”
“瞧您说的,米佳[1],您醒醒,我都认不出您了。好好在医院里躺着,等事情过去就好起来了。”
古奇科夫尽量使谈话的声音注入更多的感情,迫使自己对这个动弹不得的身体感同身受。可是不成,受伤的毕竟不是他的身体,而且他惦记着的那些事就像利爪一样,把他的脑袋抓得紧紧的。在这样的关头,这样的时刻,他却被这里的情况拴住了!他不在时,塔夫里达宫那边正在发生什么事呢?这使他心急如焚,应当尽快赶到那里。
“真倒霉,阿霞没在,不然她会把孩子领来的……”
“米佳,明天她就会领来的,到医院来……”据古奇科夫所知,德米特里跟阿霞的关系不太融洽,他以为,舒瓦洛夫一家已经抓住了他不检点的外遇,阿霞长时间不知道他有这种念头,等她知道时,二人的关系就变冷了,可也有了两个孩子。
德米特里那张越来越苍白的、瘦长的脸上多了几分惊讶,说:“不,说正经的,如果我死了,请告诉我的家人,一定要把我埋葬在科罗博夫。一个人在哪儿长眠,可绝不是无所谓的事。”
卡普尼斯特回来说,外边到处都闹得很凶,要找救护车比较难办。
于是,古奇科夫又去打电话。
德米特里靠近了全俄反对派领袖,看来似乎靠错了。他历来是个彻底的保守主义者,向来反对自由主义的粗鲁行为,而且从不羞于说出这一点,在县自治局刺激了左派多数。为了不使一切都化为泡影,他才靠近反对派。
古奇科夫不也曾被指责为君主主义分子吗?在第三届杜马关于波兰的宣言之后,他不也曾等着死于波兰人之手吗?
他再次要通了莉季娅的电话。她在市杜马的会议上找到了蔡德勒教授。教授答应立即到考夫曼协会去,并吩咐把伤者送到那里去。拉利马上去找救护车。(莉季娅的丈夫伊拉利昂·瓦西里契科夫大公也是红十字会的一位高级官员。)
这下好了,不用等太长时间了。
说不定,也用不着等了吧?
这时候,德米特里开始做梦:草原上孤单地长着几棵巨大的神秘莫测的橡树……草原上开满黄花、蓝花……壕沟旁长满玫瑰色的扁桃、白色的刺花李……拜格尔河是条美女河。到处是农民……有附近的、也有陌生的人……还有操另一种语言的——这就是家乡地区有生气的主要部分……一位百岁老妪请求吻吻莉季娅的手,她还抱怨人们不让她吻,说:“都高傲起来了。”……一九〇五年,在萨拉托夫省的阿尔卡达克,在马群养膘时农民们造反了。德米特里当时19岁,他跃马冲向人群,造反者们摘下帽子向他欢呼……
“不用说,这肯定是一头狮子……”
[1]即德米特里的昵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