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自打前天伊戈尔被带走之后,克里沃舍因家就再没被搜查过。他们也懂得了在前厅设置一个类似保卫的人员。
但是,像克里沃舍因这样尽人皆知的人物,即使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没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其他著名人物、国会人员都来他这里避难或者来讨主意,因为全城都知道了正在逮捕从前的高官大臣。昨天傍晚,惊恐万状的亚历山大·特列波夫来了。克里沃舍因对他家怀有敬意,不能不留他过夜。
特列波夫全家,无论是作为彼得格勒市政长官,被扎苏利奇(后来是波兰王国的警察局局长)杀害的父亲费奥多尔,还是他的四个儿子,都在对俄罗斯的领导中扮演了显要的角色,按其能力来看,可以说是不应得的。儿子德米特里,彼得格勒的总督,一九〇五年防止了首都的革命和流血(人们骂他“不吝惜子弹”)。是他鼓励了克里沃舍因,促使其笔记受到沙皇的注意;也正是他,第二年却灰心了,寻求与立宪民主党人达成协议,提心吊胆地害怕第一届杜马四分五裂。弗拉基米尔是斯托雷平的著名反对者、枢密官和御马司[1],近年来在西伯利亚坐享有利可图的国家租让。儿子费奥多尔是个总督,西南边区的长官。正当克里沃舍因离去时,亚历山大·特列波夫进入了政府,当了一年的交通部长,他工作十分卖力,特别是在修建穆尔曼斯克铁路上。十一月他就升至了总理大臣。可他突然想把保守方针变成半自由主义方针(结果显示出两者对他都不合适),讨杜马的欢心,不仅没有得到,连皇上的信任也失掉了,新年前就丢掉了差使。他强硬、好用权势、性格内向,同时也颇有经验,在国家管理中小有成就,尽管这可能仅仅是被官运所激励。不应该撤他的职,正是他能够在这些日子里捍卫帝位。由于他和普罗托波波夫、拉斯普京不和,他被当作了牺牲品。
社会上都知道,特列波夫难以容忍拉斯普京,并且在担任总理的两个月中徒然地想把普罗托波波夫解职。这样一来,塔夫里达宫现在就不会对他有什么严重威胁。可是他深陷在恐惧(这种出人意料的恐惧潜藏在他刚强的天性之中)里,以至于请求他人保护。以前他可是动辄要采取严厉、坚决的措施。难道是民众的社会地位和性格一下子就发生了动摇?!
他个头不高,长得结实,头发稀疏又有点儿发黄,脸色有点儿发红,眼神中透出紧张。他仿佛在重复他哥哥德米特里的悲剧,他哥哥临死前被恐怖分子用电动信号装置把房子围上了。
这个人到底还是下定决心要夺取克里沃舍因从来都没能下定决心得到的职位。
这些天来第二次有人到他这里来过夜,是命运打发人来跟他谈论有关政府的话题:关于国会的秘密,关于俄国管理的前途。
这个前途完全模糊不清。因为所有人都已习惯的工作程序一下子都被打乱了,各阶层的人都活动起来,所有的麻烦事纷至沓来,并且不可逆转。而在社会上那些人并不习惯于国家管理。
特列波夫至今还确信,如果去年十一月允许他摆脱普罗托波波夫,他会拯救这届政府和帝位的。
可现在特列波夫给人的印象是输定了的活动家。克里沃舍因则认识到自己和他不一样:身旁的一切都崩溃了,可他站住了,并且在不断地得到加强。目前,在俄国没有更具有经验、面对社会未曾被玷辱的国务活动家。只要不是视力模糊的人都该看清,只有把克里沃舍因聘为新总理才是明智之举。这样做便能够拯救一切。
身处如此疯狂的、误入歧途的、弹痕累累的首都,特列波夫在这些不眠之夜里更加下定决心去掌权。许多年他都没敢下决心,放松了这个权柄,当这个权柄自己往他手里钻的时候,他却没拿定主意去干这事。
可现在他打定了主意。
于是,他内心里时刻在秘而不宣地期待着来自杜马的急使。
然而急使并没有派过来。
政府也没组建起来。
特列波夫易地过夜倒是挺顺利,可是往后该怎么办呢?他有这样一个念头:到交通部去。那里还完好地保留着他的公共住房,克里盖尔没有占用。在那里管事的是从杜马委员会来的自己人、铁路工程师布勃利科夫。或许那里能给他一块栖身之地,或者给他个保护证,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做基础就可以跟他们谈谈。
这样,克里沃舍因也会轻松些,特列波夫对他来说是个负担。
可是,特列波夫怎么能到达那里呢?
现在只能步行,没有别的交通工具。而且不能由当军官的儿子护送,只有老克里沃舍因在适当的时候可以不用费力地进行保护。
“那么,亚历山大·费奥多洛维奇,我们走吧?”
路不近。也不知道怎么走好,是经过市中心还是顺着方丹卡大街走。结果他们自己的皮袄成了累赘,叫人一看就是富人,而身上又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显得穷一点儿。
他们决定顺着花园路走,置身于那总是忙乱的、叫买叫卖的人群中,这样军车会少些。这样做大概错不了。
他们真的走过去了,没有碰上突然的射击,也没有被拦截。
克里沃舍因惊奇地左顾右盼,仿佛这里的空气变了味道。红色的破布让人吃惊,士兵吸着烟,自由散漫;无论是在旅客大街,还是在阿普拉克辛大街,许多店铺都关了门,有些地方的店铺被捣毁。不过也有一些仍然在做买卖。生活是令人忧郁的,但并没有被彻底摧毁。
他们一度后悔没想到也戴上红花,那样走起来会容易些。但总算对付过去了。
在方丹卡大街上,交通部楼前有卫队守护。他们给人民委员布勃利科夫写了个条子,过了十来分钟他们被带上楼,到窗子朝尤苏波夫花园开、不久前还是他特列波夫的个人办公室去见布勃利科夫。今天早晨以前,这里关押着克里盖尔,现在他被送到杜马去了。
布勃利科夫不是在走,而是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他非常兴奋,浑身抖动着,外表不像往常那样收拾得干净利落,但十分自信。几句话过后他就失了言,让造访者明白了他马上就要成为交通部长。
可眼下他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就像接待同等身份的人。得知二人来访的目的,他答应一定给开保护证,当然也可以在交通部的居所里过夜。
这时,他又吩咐给二人上茶点,四个人一起(在布勃利科夫手下工作的还有一个杜马成员,也是个人民委员)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喝起茶来。屋子里完全保持着原貌,特列波夫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既感到惊奇,又感到高兴。天空明亮起来,太阳从左至右掠过花园,给办公室洒下一抹日落前的光辉。
他们喝着茶,讨论着俄罗斯的前途和命运。既然布勃利科夫在拟议中被列为新政府的成员,那就更好了,他们的拜访就具有了侦察的性质。克里沃舍因知道自己善于吸引交谈者,他并不想抑制这一点。
“难道俄罗斯就不该有一个由有才能的人组成的政府了吗?”
几个人都同意他提出的这个问题。
“不过,要想成为政府,他们应当首先把自己的塔夫里达宫的秩序整顿好,然后是全城的。”
他讲了儿子是怎样被抓和被带走的。
克里沃舍因所知道的比来得及在这里说出的要多得多。他了解这种广泛而又缓慢的调查统计过程、汇总的结果以及由此产生的初步意见;然后是经过伶牙俐齿的论证报告上去的草案、反草案;再往后是皇上御览和指定的专门委员会的工作;皇上在国会新的报告、论证上御批。他就在这样平稳的工作中生活了十年,因此,无法相信从今天的混乱中能产生出什么政府一类的东西。(即使没有这种混乱也搞不出来。)
他时而开几句玩笑:“是啊,您用疯狂的革命把我们弄得狼狈不堪,现在我们来和您换换位子。您现在将要当部长,而我们将要在社会组织里工作,拼命地批评您。只是我们有国家工作的长期经验,而你们那些部长却什么也没有。”
正在这时响起了电话铃声。布勃利科夫抓起话机,高声叫道:“政府成员名单?”他一边接听一边给在场的人重复:“利沃夫公爵(对于克里沃舍因来说,这一切都是当然的事)、米柳科夫、古奇科夫、申加廖夫……”他高兴地重复着,但很难掩饰其不安,快谈到交通部时,他面红耳赤了。
“就这几个人!”克里沃舍因听到。他们想出来的也只能是古奇科夫、申加廖夫……没有指望的立宪民主党人。就这几个人吗?他们不明白,刚入冬时这样的内阁还能够维持,可是经过革命的震动之后呢?国务经验是主要的。没有这个经验,他们算得了什么?
150个教授组成的政府?
祖国啊,你也就完了!
捷列先科使得布勃利科夫欲言又止,讷讷起来;也让所有人都大为惊异:什么?是谁?这个正好适合学芭蕾舞的少年,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当财政部长?
但这时又响起了布勃利科夫那勉强掩饰着的扯破的嗓音:“……交通部……涅克拉索夫?”他又不自觉地说出这个名字,然后又没声了,再也没大声地转达电话内容,便放下了听筒,扑通一声倒在了扶手椅里。
沙皇的大臣,得到了安全保障的特列波夫这时放开胆子表示了作为局外人的惊奇:“涅克拉索夫确实没在交通部门工作过。他是个连一部科学著作都没有的结构静力学讲师。他可能有的最后著作是长达15年学生时期的听课笔记,还有为几次在杜马发言所准备的材料。他也没有任何实践。”
“总而言之是个没啥用的人!”
可是,这就能表达出全部的屈辱、心中所受的打击以及和解的完全被破坏了吗?难道只这一句话就行了吗?水壶烧开了尚且要沸出一点儿,布勃利科夫却还得装作面不改色,既不能把自己的怒气向外发泄,更不能立刻跑到另一个房间去给他们那里打电话。
不过,能对谁诉说呢?他甚至不能向阴险的、身材高大得像是膨胀了的罗江科发泄一下。因为罗江科这三昼夜的工夫已经变得像个破布口袋似的。唉,果然不出所料!这是他自己的过错,从杜马出来了,待在这里。他夺取了铁路,可这是替谁干了呢?!他催发粮车抓紧从顿巴斯发运煤炭;号召机车库的人加强修理,顶上了瓦卢耶夫的缺。可现在……
他发疯般地冲着话筒喊叫,只求得到解脱,别憋闷坏了。
“我不能跟这些下流货一块儿工作!……他是交通工作者吗?他能领导交通部吗!……如果我的工作谁都毫无所知……这些骗子、无赖!这是地地道道的卑鄙行径,无耻的背叛!……他们连两个月也支撑不住,就会可耻地被赶下台!……这样的徇私行为连拉斯普京时期都没有!……”
克里沃舍因在这个房间里,他的大脑袋像滚动着的锅,眼珠子轱辘辘乱转,他全都听明白了,愤怒地点着头。布勃利科夫垮台了。但是,他还可以巧妙应付,得到个好职位。他俯身在铁路地图上搜寻着:“……是这样……议员的列车到了卢加……马上就到普斯科夫……这样一来……沙皇被抓住……俄罗斯的历史就将开始新纪元!……”
[1]御马司,帝俄时代一种宫廷官名,相当于三等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