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第三百五十三章

尼古拉多年来习惯于不表露自己的情绪。他面无表情地强挺着跟随员们一起喝了这次不合时宜的夜茶,然后,又有沃耶伊科夫和尼洛夫来求见。到最后,他的脸上没有了一点儿生气,像死人一样;眼睛、两腮和嘴唇都失去了活动能力。

人们终于都走出了他的车厢,他也进了自己的卧室,心情立刻就轻松了一些:卧室里没有灯光,而且也用不着去点灯,近侍已经想到了做这件事。往常尼古拉什么时候想点灯就自己去点,可今天近侍预先点上了圣像前的油灯,是他感觉到了需要这样,还是他理解皇上的心情?

于是,尼古拉马上进入了这个温暖朦胧的环境,看到的只有神灯那蓝荧荧的灯边儿,轻轻跳动着的矛枪状的火花和耶稣那张永远神秘莫测的,严厉与仁慈相结合的脸。救世主一只手拿着为世人打开的《圣经》,虽然是打开的,但世人能够读完和掌握的只有那上面的小字。

最后,尼古拉随手关上了门,把自己与大家、与所有人彻底分开,只剩下自己和他。尼古拉感到既幸福又痛苦,既想放松又想哭泣。他就像被截断了腿似的跌坐在自己那硬邦邦的床上,一个胳膊肘向前支着侧身倒下去,真的哭起来了。

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的一切;没能实现的一切;没有来得及纠正的一切——所有这些,现在都通过哭泣宣泄出来了。

世上只有阿莉克斯一个人能理解他,尽管对他求全责备,有时还怪罪他。但是,对他了解得最透彻不过的只有救世主耶稣。

我们猜不透救世主,可他立刻就能理解我们,理解得像把人解剖了一样,并且是在各个方面——已经做过的、想过的,乃至疏忽掉的。由于这瞬间的充分理解,你会感到自己是个小孩子,是个弱者,但是,有人呵护着你。

就在上帝的身旁,退了位的沙皇哭着。所有未曾吐出的委屈,由于自己的笨拙而产生的痛苦,所有无处排遣的忧愁,乃至全部恐惧统统发泄出来了,使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了。

当他跪下去祈祷时,心情更轻松了。

膝下的地板颤动着。他连列车是什么时候开动的都没觉察。

他哭得不那么厉害了。突然,仿佛有一股冷飕飕的旋风刮起来,撞击着两侧的车厢壁。这风是从车厢外,还是在他内心里刮起的呢?这股阴风是审判日的,还是世界末日的?这令人刺痛的冰冷的打击使尼古拉战栗起来。风随即刮过去了。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莫非是妖魔跑出来了?妖魔拒绝祷告。

尼古拉知道许多祷文,有很多他都能背下来,既有祈求祷文,也有谢恩祷文。他现在就悄声背诵了很多。在这样有节奏的反复念诵中,他对某些词句进行深思(对另一些则不经意地一带而过),心情越来越平静,感到宽慰。他明白,一切该怎样就怎样,全由上帝的意志决定,由上帝来谋划,用不着你太痛苦。

当他心中已经充满了祷文,可没有祷告过的心事又开始纷纷涌上心头的时候,他心中平静了,继而完全平静了。这便预示着,祈祷该结束了。

尼古拉站起身,坐到床上,又心无旁骛地倾听起车轮均匀的撞击声。多少次他乘车沿着铁路旅行;多少次他伴着这美妙的撞击声读书;多少次伴着这声音从熟睡中醒来;多少次他眼望窗外,记着笔记。可他就是没有预感到正是在火车上,在他心爱的专列上他结束了自己的帝王生涯,而不是由于死亡。真奇怪,按次序应该是先结束生命。可你瞧,帝王生涯结束了,他却活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

他坐在那里,不躺下,也不脱衣服,浑然不觉夜已深了。他侧身冲着神灯,伴着列车的摇晃,伴着轻轻的撞击声。

各种各样的念头乱纷纷地往他的头脑里挤。

响起一个声音,像是他的仇敌在幸灾乐祸地说:“皇上,你进行的一切斗争都是徒劳无益的。”

可是,怎么能这样说呢?斗争,甚至还没开始的斗争,也成为不可能的了。因为一切都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不能重新安排。尼古拉年方49岁,身体十分健康,似乎也可以说精力充沛,可他感觉不到为帝位而斗争的任何力量……

不能为什么都去斗争,也不能随时随地去斗争。让全民和睦友善在俄罗斯国内形成,这重要得多。看来碍事的是他,由于他的原因从来没有过和睦。那好吧,他现在就离开呗。他做出了一切让步,只求不引起国内争斗。

只要能保得住俄罗斯就好。

倒要看看他们那边会怎样。愿上帝保佑他们,尽管尼古拉在他们中间确实还没发现有谁比他任命的那些没有政绩的各部大臣强些。

在见过皇上的所有杜马主席中,这么说吧,除了霍米亚科夫,古奇科夫一度最称皇上的心:他热爱俄罗斯,这没有疑问,人又聪明,算是个出色人才。

古奇科夫初次亮相是日俄战争时,皇上和阿莉克斯都喜欢上他了。他们很热情地接见了他,进行了长时间的畅谈。没有任何预感他会成为如此凶恶的敌人。

他可真是个无耻之徒。

他今天巴不得看到沙皇卑躬屈节的样子,想要以此为乐。

瞧他那傲慢的教师爷似的举止,说什么:您去祈祷吧!

这话竟出自一个自己都忘了怎么祷告的人嘴里。他还是个旧教徒……

皇上一直都有许多机会报复他,可就是没报复。

但还是得感谢他,毕竟放皇上去大本营了嘛。可尼古拉很想到皇村去,他急需寻求阿莉克斯的支持!但当时还有事情需要他解决,也需要力量和勇气。如今刚一退位,马上就没有了斗争,也没有任务了(他的双肩还不习惯,也不敢相信会这样轻松)。在他心中,那标示趋向的指针也改变了。至于家庭嘛,两位议员保证其安全。现在除了家庭,尼古拉还能跟谁一起度过有生之年呢?至于大本营,他以后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大本营了。他只能在现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来到之前,跟大本营告个别,跟这个扩大了的、勇敢的家庭一起再住上最后几天。

真是劫数啊:他梦想和热爱的只有一种命运——不仅是想当皇上,而且要当统帅、军队的领袖,所有军人的教父;他既没想去参加日俄战争(否则一切都会以另一种样子开始!),又说不准与德国的战争何时开始。只是格外用力去夺取最高指挥权,终于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那里夺到了手,却为的是现在还给他。命中注定啊!

尼古拉太喜爱军人了!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军人!他常把自己置身于这些勇敢、朴实而又聪明的人的地位上。对家庭他不也尽心竭力了吗?但如果上帝在他面前摆上两种生活命运,而且必须选择其中一种:要么娶阿莉克斯为妻,有今天这个家庭和阿列克谢,但永远不得穿军服;要么做个军人、将军,哪怕是个上校,随便什么军阶,但永远不得结婚,他也会选择后者的。

男人的意志、为了自由而不惧死亡、符合军人精神的挑战死亡——这是尼古拉一贯赞赏的最高精神。这种精神会使濒于死亡的人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轻松感。

真的,他现在需要到大本营去,就像需要呼吸一样,否则就会立刻死去。

他当皇上这22年,在视察中和演习时,在阅兵式上和宴会上认识和见到过多少英勇、优秀的军官啊!这些人加在一起就足以构成值得他领导的人民了。

那么,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他们在哪里兴高采烈地高呼“乌拉”呢?他们在哪里抽出军刀对天发誓?他们的队伍为什么没来支持他?为什么没来捍卫帝位?

是有很多人阵亡了,很多人逝去了,愿上帝接纳他们,可很多人还健在啊!他们都在哪儿?全都逃散了,躲起来了;有的待在战壕里,用望远镜观察着,有的躺在医院里。所有人都躲起来了,却突出了五个总司令,没有一个伸出援助之手,五个人全都催逼他——赶紧退位吧!

今天,他第一次想到,他仿佛不是从这些军官中选出的这些总司令。不管怎么说,反正他没有选出优秀的。

立宪民主党人、革命者、城市和地方自治会的人和上流社会仇视他,这他早已不觉得痛苦,因为反过来他也没重视过他们。

但是,这些最亲近的人,高级军官,这些最应该捍卫他的人却……这个打击真叫他失魂落魄。

泪水再次使他喉头哽咽,终于夺眶而出。

他想起了自己的日记。无论发生什么事,即便在对马岛的那天,他也没有中断日记。

皮封面的日记本仍放在原处,拉开的书桌抽屉里,他闭着眼睛也轻易就能摸到。应该点上灯,哪怕是床头灯。可即使现在他的眼睛也经受不住这一打击。

这时,正好到了一个小站,拉着窗帘的列车停在一片寂静中,仿佛陷入了黑暗之中。

尼古拉把日记本打开到夹着丝带书签的地方,尽量凑近神灯。他努力看清日记的末尾和白天最后写上去的那些话的意思:他同意了。还有,大本营发来了退位诏书的草稿。

就这样,他伸出左手托着打开的日记本,就着神灯的光线,用自来水笔续写着。他凭眼睛只能看清笔记本的格子,字主要是凭记忆写上去的。

“晚上古奇科夫和舒利金从彼得格勒来,我与他们进行了会谈,并把经修改和签字的诏书交给了他们。凌晨1点怀着沉痛心情离开普斯科夫。”

这就是他写的全部文字。无论是自己的悲哭,还是自己的祈祷,都不能诉诸纸张。他合上了日记本。

可是,战线总司令们的身影像一块吸满了毒汁的海绵体在他脑海中蓦然浮现,这东西来得如此突然!于是,他再次打开笔记本,又加上一行:

“周围全是背叛和怯懦……”

他再次想结束,但是没有结束,还有最主要的一句:

“……和欺骗。”

总不能坐着过这一整夜啊。他开始脱衣服。而只在脱衣服时,他才想起了米哈伊尔,这还是没有过的,是第一次!今晚上的事多得他的头脑实在装不下,以至米哈伊尔没被他想到,所有人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想到米哈伊尔。

他现在大概在冬宫里。俄国帝王的皇冠在漆黑的夜空中正飞向了那里,这是上帝的旨意。如果什么也不对他解释,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会叫他纳闷儿的。

显然,需要找个车站发封电报。

“啊,米沙!我亲爱的,可爱的,首先是恭顺的兄弟,而且是个相当勇敢的军人,一切都错在这个婚事上——可那个大公夫人现在怎样了呢?”

曾有过很多分歧,但都可以忘掉。可就是不能忘掉道歉:没预先通知,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把帝位传给了他。

明天给他发封电报。

尼古拉打定了主意,就把这事从头脑中排除了。可是,对母亲的苦苦思念又在他心中弥散开来。是啊,当我们遭受不幸、束手无策时,我们的上头会有谁呢?我们的身旁又会有谁呢?

可能,面临长期分离时,人最起码的希望就是见面。明天给她也发封电报,就说:“请到被所有人抛弃的、孤独的儿子身边来……”

这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幼小的、没多大力气的、还没长壮实的孩子。

他仍然躺在那里。

也许还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上帝会派来解救所有人的希望之神?

一切都在摇晃,一切都在互相撞击着。

尼古拉经过思考和对上帝意志的顺从,逐渐摆脱了这些使他难过万分、痛彻心脾的思绪。

这些思绪消逝了,世间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平衡。在这个世界上,明天又将开始新的生活。

无论是老百姓还是君主,最终都将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