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第三百二十七章

火车上憋闷得很,尼古拉又毫无办法排解,于是,很想走出车厢。早饭前,尼古拉下车到站台上去散了散步。

他走过顶部冻满了冰的水塔,走过蓄水池。任何一幅俄罗斯风景画都不能让他这样一辈子刻骨铭心。

天灰蒙蒙的,阴沉沉的,但是不冷。

侍从们有的在他身后,有的在一旁。偶尔遇到的当地人也有点儿与往常不一样:他们不再大张着嘴站在那里出神地看,而是从一旁走过去。

沙皇陷入了既没有自己的活动空间,又没有权力的境地。从昨晚起就弄清了:无论往哪里发电报,甚至往家里都只有经过鲁斯基才行(而且凡是标明普斯科夫字样的电报,一发出去就没有回音。天啊,阿莉克斯怎样了?),接收什么,了解什么,都只能经过鲁斯基。想要辆车出去逛一逛都不方便。他还有权上哪儿去吗?

真是荒诞的处境,这处境可以说像是被判了刑。作为一个伟大皇朝的拥有者,表面看他在自由地思考、决定和选择,可实际上……

只两昼夜的工夫变化就这么大,一切权力似乎都从他手中失去了。他只是被算作皇上和最高统帅,可谁都命令不了。而对报给他的所有文件,都得表示同意。他在路上的这几天,有些地方的电报机在联系,电话交谈也在不断地进行,但一切都避开他,是别人在答复,送给他的只是现成的结果。

所剩的一点儿权力也不知不觉地流到阿列克谢耶夫手中了。他也亲自过问起退位的事来了?

各战线总司令们又是怎样回答的呢?……

难道尼古拉能面对祖先,把他所不喜爱的权力交出去?总有一种畏惧的心情折磨他:害怕自己被认为不称职,尤其害怕愧对勇敢而自信地进行领导的父辈和祖辈。

总司令们到底是怎么回答的?

整个俄国又是否愿意让他退位呢?如果愿意,那没说的,立即就退!如果沙皇成了民族统一的障碍,那他就该走开。如果没有他,俄罗斯最终能变得幸福,他将感谢上帝。

可是,怎样才能知道俄罗斯的真实意愿呢?

当皇上就是受难。这是难以担负起来的责任。

沙皇担负起国家决策的全部重担,管理国家的一切大事小情,以便免除臣民们心灵上的这份苦难,从容不迫地去面对上帝。

所有人总是带着报告和意见书设法求见,一些人想得到的是这样,另一些人想要的正相反,这一切都得耐心地听完、看完、签字。可不管你怎么决定,人们总是打口哨、起哄,表示不满意。

真的,抛开这一切,到克里米亚永远住下去该有多好啊!那是个多么安静的地方!空气多么清新!世上哪有抵得上克里米亚南海岸的地方!你可以坐在高高的海岸上的大理石桌旁,俯视着阳光下大海的粼粼波光或者月光下童话般的波光;可以沿着专供沙皇走的小路到奥列安达;可以骑马去葡萄园。就这样跟家人一起度过余生,培养教育儿子,此外别无他求了。

克里米亚对阿列克谢也很有好处。

是啊!要知道他将要当皇上!

他们没再请别人就吃了早饭。

侍从们是否已想到出事了?听到了什么?他们发慌吗?这并没有影响到就餐。

吃过早饭,皇上立刻穿上了深灰色的高加索式短棉袄,佩戴上哥萨克步兵营肩章和自己的统帅星章;腰系带有银扣环的深色皮带,皮带上挂着银鞘的短剑,外罩军上衣,却精神不振地在车厢里的绿色客厅中(那里摆着钢琴)接见了三位将军。这三个人甚至在北方战线中也没按职位高低挑选,不知为什么把供给部长作为第三个人也带来了。

皇上请他们坐下并让他们抽烟。鲁斯基坐下并点着了烟,另两位则肃立着凝神倾听。鲁斯基不紧不慢地报告了白天的一些消息,是关于召回派往彼得格勒的军队的。然后,把已经拆封的来自阿列克谢耶夫的电报放在皇上面前。

沙皇激动地接过电报,感到手臂发热。

“……兹呈报我皇陛下……”

紧接着就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答复。

这下子可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让他十分动心。

“……阿列克谢耶夫通报……对前所未有的生死攸关的局势……并请求支持他的意见……采取超常措施……支持他的意见……”

还有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作为一个忠臣,根据誓词的精神和所规定的义务跪祈:拯救俄罗斯!为自己画完十字,把帝位传给太子。他一生中从未如此赤诚地祈求……

不对,怎么能说“从未”呢?已经有过一次这种事,那是在一九〇五年十月。

尼古拉不再激动,也没心思再看电报了。

他已经明白了。

布鲁西洛夫也同样基于对沙皇的忠诚而劝谏:离开帝位把它传给太子,舍此俄罗斯定遭灭亡。没有别的出路,而且还要赶快,否则将招致不可预料的悲惨后果。

还有埃韦特,大体上也是这一套。要制止西部的革命——毫无办法。他无限忠于沙皇陛下,但没有想出别的办法,恳请皇上为拯救祖国和朝廷而接受对朝廷的建议……

所有的电报都来得这么快,他们的态度又这么一致。

这三个人可都是战线总司令啊,三个人都是侍卫将军,也是皇上在将军中的心腹之人,他一向待他们如同亲人,衷心地信任他们,他们的肩章上印有皇族姓氏的字头。

他们说得又那么一致,这种一致使皇上感到震惊。

看来,这是上帝的旨意。

只有善良的阿列克谢耶夫补充说他不坚持己见,没有指出一定要怎么做,而是要采取上帝所提示的决定,以求和平稳定的结局。这话说得还算客气,使人心里感到温暖。

阿列克谢耶夫电报的这个温和结尾使人勉强能容忍将军们态度强硬的文件。

鲁斯基就在对面坐着。为了加强说服力,安排了丹尼洛夫和供给部长萨维奇将军。黑脸丹尼洛夫脸庞宽阔,一头白发,呆板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人不放。

三个人都言辞激烈,一个接一个地报告说:“形势显然不允许做别的决定……丧失每一分钟对俄罗斯的生存都将是致命的……”

总不能他们个个都错,只有皇上一个人想的对吧?

军队,是自己的军队,它应该不会反对自己的政权啊!如果整个军队都离他而去,不再听从节制,这就意味着……

现在如果拒绝他们,固执己见,那将会怎样呢?这就意味着要引起流血的内乱,而且是在对外战争正激烈的时候。难道他还想让自己的人民受这样的苦难吗?

不,无论如何不能发生内战!

这就要从根本上保持军队远离政治。总司令们卷入得已经够深了。

为了俄罗斯的利益……为了保持军队的稳定……也为了最后的胜利。

正如罗江科所说:对朝廷的憎恨到了极端的程度,但是,全体人民满怀着把战争进行到底的决心。

他们想的是这个;所有人想的也是这个。正是为此才需要国内和解。

为了这个目的——值得!怎么好忍心违背俄罗斯的利益?要知道他是人民的沙皇,正是为了恭顺的人民的利益才当皇上。这样的人民实在美好,开战时他们跪在冬宫广场上宣誓。皇后到诺夫戈罗德时,他们兴高采烈地欢迎。

为了这样的人民,怎能不让步呢?尼古拉在沉思中仍然心存疑虑:“可谁知道,真的是全俄罗斯都想让我退位吗?怎么才能知道这一点?”

鲁斯基已经不像早晨那样软弱,态度激烈多了。他抽了很多烟,回答说,现在顾不上调查,事变发展得太快,快得吓人,任何拖延都有造成灾难的危险。将军们就是这么想的。

这三个将军并不是阴谋家,不是带着出了鞘的马刀闯进来,而是怀着忠诚的信念:沙皇退位会立即使俄罗斯免遭内乱和战败之辱。

皇上疲惫地磕掉烟灰,忧郁地看着谈话的将军们。

他们每个人都有个性,但都控制着自己。皇上也不可能跳起来,大喊一声,把他们撵出去,而是坐在那里抽烟,大口大口地深吸着,细心地听着。总是被交谈者的论据牵着走,认为他们是有说服力的。没有能力打断别人的论证:这是一种可悲的个性。

这些围攻式的劝说皇上真是再也不能忍受了!如果能坚持拒绝,那还能赢得点儿时间,从而加强心理抵御能力。要是阿莉克斯在嘛!……要是有个人使他恢复信心就好了!

然而,将军们说没有时间了。于是皇上(用拇指和中指捋着胡须)陷入了困境:看得出,让步是必不可免的了。这几个将军本来是服从他的,可现在他好像受制于他们了。

这种所有人的幸福,会以什么出人意料的形式展现在我们面前呢?

人的智力要搞清事物的实际状况是困难的,怎样才能确信你对情况理解得比别人好呢?

或许新政府真的会领导得更成功?皇上在全俄罗斯可是怎么也没找到优秀的部长,他们就能找到?要是能找到,也算是俄罗斯的福分。

也没什么,如果全社会都愿意这样自我管理,那就让它管吧?

那好吧,就把退位诏书给他们签了?

但这样一来连最高统帅也只好不做了?这比什么都痛苦。

那好吧,所有部队都走一遍,跟士兵们道个别?

几个侍卫将军想怎么干,让他们干好了。(但是,首先得赶紧到皇村去一趟!给他们签了退位诏书,就去皇村!)

既然必不可免,他的心也就安然了,虽然这是事先就决定了的。既然这样,也就更轻松了。

而且朝廷也保住了: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弟弟。

他站起身来,朝着墙角的圣像恭恭敬敬地画了个大十字。

“那好吧,先生们,我愿意退位。”

将军们也照规矩画了十字。

照规矩还应该对他们的效力表示感谢,尤其是鲁斯基,他们毕竟不是作为敌人聚到这里来的。照规矩这样致谢时还应该亲吻他们。

尽管在亲吻这头戴镀锡眼镜的小兽时他的心直翻个儿,可他还是做了。

皇上出去时迟迟疑疑,走走停停,那双腿仿佛费力地从地面上往高处拔。又像是经过了深思决定不该走。

鲁斯基没有实实在在地向另两位将军说出自己的心思,由于十分惊奇(真的这么容易?他真的能送来?)也没找到合适的话,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皇上回来了,一双眼睛仍然露出受伤害的神情,肩头耷拉着,递给鲁斯基两页签了字的电文。

一张是发给大本营的。另一张写着:

国家杜马委员会主席:

为了拯救亲爱的俄罗斯母亲和为了她的实际利益,我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为此,我同意传位给我的儿子,以便他于我们健在之时,在我的弟弟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公摄政下长大成人。

尼古拉

这时是夜里3点零5分。

鲁斯基表面上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只是把两张电报纸整齐地对折起来,像是最普通的纸一样揣进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