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晚上10点钟,塔夫里达宫人去楼空了,它的主要居民——在这里游逛的士兵们不再害怕回到自己的营房去了,他们知道自己不会遭到惩处,倒是军官们更有可能被枪毙。虽然宫门口的警卫撤掉了,但是,也不再有人往楼里闯了。叶卡捷琳娜大厅也空了,这里白天聚集着陆续到来的集会者;二楼的乐池也空了,白天经常有演讲者从那里喊叫;分发宣传小册子的小姐们回家了,堆放小册子的小桌都空出来了。只有大厅中的柱子上还贴着各政党的名称和口号,手写的字体歪歪扭扭的,诸如:“你将在斗争中获得……”“全世界无产者……”根据新的观念,这些口号是神圣的,任何警官和杜马的公务员都不敢把它们撤掉。再说,这里现在既没有胸前佩着链式绶带的警官,也没有公务员。看来,没有谁会来收拾这座楼房。好在烧锅炉的人还没走,要是他们也走了,那可是连革命的支柱也垮掉了。长凳上的红绸布多处被撕破和弄脏,白色的大理石圆柱变得污迹斑斑,布满了按灭雪茄烟时留下的黑色斑点。地板上吐满了唾液,擤满了鼻涕,扔满了烟头和废纸,所有东西都被皮靴踩上了泥污。今天就收拾整理这一切,实在未必有什么意义,因为明天还会弄得乱七八糟的。明亮的电灯一关上,昏暗的大厅里的脏迹就不那么显眼了。
圆顶大厅里宽敞了一些:易爆物、部分大型武器和猪肉半子从这里运走了,有的是为了公用,有的则被个人瓜分了。一些大袋子被留了下来。直到这时,仍然有一台柴油机、两台缝纫机停放在这里。
被捕者们关押在二楼,他们表现得很规矩。令这些警察、宪兵军官以及高官大臣高兴的是,尽管他们挤在几个房间里,躺在地板上,却安全了。
尽管走廊的某些地方还有人乱窜,穿过厅堂向斜对面跑去。要是照平常的安定时期说,这会叫人看成是紧张和慌恐,而现在看起来像休息日一样寂静,空落无人。这是第一个这样安静的夜晚。
四天来,规模宏大、来势凶猛的革命把塔夫里达宫洗劫一空,一下子又不知去向了。
于是,在这第一个安静而又昏暗的时刻,塔夫里达宫的首要主人出来巡视它了。
叶卡捷琳娜大厅一副脏兮兮的样子,使所有的议员都感到耻辱,更何况杜马主席了?!可他又不能命令把这些带有题词的可恶的破布撕下来。聚集在杜马里,这个大厅里的人以前都是些社会名流,可如今它一下子龌龊难看了。革命迈着巨人的步伐走向未来,却在镶木地板上留下污秽的痕迹。
革命离开了这里!此刻头一次感觉到,它离开了这里向别处走去。
它也离开了罗江科。
人们屏息等待的,好久才出现在俄罗斯面前的社会内阁,终于聚集起来了。可最主要的、最大的人物却没有进入其中。
人们明白吗?明白是他用自己那双巨手完成了这场革命,在皇位面前把它保住,使它免遭镇压吗?但是,他没有为自己索取任何东西。对于俄罗斯来说的第一人选,却没进入政府。
人们会看清他的价值的。
尽管有点儿痛苦。
他慢慢地穿过大厅,努力思考未来,思考现在如何胜利地带领杜马这第一个自由的俄国议会。
突然,从圆顶大厅入口处传来了嘈杂声——很响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谈话声。
这是一群军官,径直向他走来,不用说是立刻认出他来了。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比比画画,乱哄哄地说着话,甚至不像军官的样子。其中有一个高个子的龙骑兵,两个猎骑兵,军衔都高不过尉官。
“先生们,你们这是要找谁?”
军官们情绪激昂,十分随便地回答:
“罗江科先生!”
“瞧你们,又……这样我们没法活!”
“瞧您把我们置于极端的……”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说话,罗江科几乎是同时看到他们所有人的面孔,来不及区分每张脸,而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绝望。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兵营里纷纷传言,米柳科夫说罗曼诺夫王朝将保留下来。于是,开始了狂躁行为:“我们不能容忍!我们要打死军官!”
“罗江科先生,昨天我们就认为,您让我们回到队伍里去的号召会引起危险,会使我们遭到杀害,会被撵出营房……而现在,又是这样。先生们,请为我们考虑考虑吧!你们是在干啥呀?!”
尽管士兵们对“朝廷”这个词很陌生,而且对罗曼诺夫家庭的人也只能五个当中认得一个,但他们知道出了什么事。否则这些军官也不会同时从各团聚到这里……
罗江科同样也是人,此刻他也无法冷静地思考。从昨天起,他内心的隐忧就从没止息,担心自己会被打死,此时尤其满怀强烈的同情理解他们。
“怎么?”他几乎狂喊起来,“又是这样?”
不幸的军官无法这样生活!光荣的军队不能停留在这种状态!俄罗斯也不能这样发展下去!
“走!”这位老近卫军重骑兵一声令下,走在这伙人前头,用力地摆动双臂,情绪激昂。
他急赶着向前走,以免这股火把自己的胸膛烧炸了,而是要把它抛到米柳科夫的脸上。
那里坐着好几个人,全都是新政府的成员,正是他们没有接纳罗江科这个大人物。他带领着这伙军官仿佛是闯进来的。他原来也是个军人,可他们算什么?这些非军人,他们感受不了那么多。他替大家厉声责问米柳科夫:“您都干了些什么啊?!由于您的声明,军官无法回到自己的部队去!您这是在毁灭军队!自打您的声明出来以后……现在应该拯救军官,这是我们的责任。”
罗江科谴责着傲慢而又凶恶的公猫米柳科夫,感到一种苦涩的满足感。米柳科夫站起身来,从来没有这样面红耳赤,他甚至难得这么脸红。他立刻明白了罗江科指的是他的哪个声明。人们对此已经给予了斥责。
但他还是强硬地反驳说:“我们不能照顾个别情况……既然我们共同的原则性意见是这样……”说着,他环顾四周,寻求其他部长们的支持。可他们都刚被任命,自己还没习惯这样的称呼。“我们大家都这样认为,我们不能……”他说这句话口气已经不那么硬了。
这个笨呵呵的罗江科近来像块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跌落得比所有人都快:正是他同意了苏维埃的条件,促使杜马与苏维埃达成了协议。刚刚在两个小时前他向部长们宣布,说他与米哈伊尔保持着经常的联系,已使大公做好了当摄政王的思想准备,能够马上吸引他投入工作。可怎么突然又摆脱起君主制来了?
利沃夫大公坐在桌旁的一把天鹅绒扶手椅上,虽然正面对着突然而至的情绪激昂的人们,可他还是很平静。他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制止这场风波。
这里坐着另一个利沃夫,这人大高个子,身材失调,颅骨光秃秃的,长着一把强盗式的乌黑的大胡子,那样子仿佛你一不小心他就会扑上来把你咬住或者痛打一顿。他随时都会说出最恶毒的话。
涅克拉索夫则把自己那张脸保持得像张照片:这张照片不动声色,神秘莫测,无论你怎么端详,胡须都不动一下。双唇微张着,任何表情下都不会轻易张大一点儿。这张平滑的脸上连一个生动的特征都没有,一双神秘兮兮的眼睛凝视不动。
米柳科夫已经了解他的心思,知道他赞成共和国。在关于部长席位的讨价还价期间他把这写在了一小块纸上,给米柳科夫看过,别人没有知晓,然后,他自己小心地把纸条撕了。
关于军官问题他也表了态,说他们真是旧制度的产物,替旧制度鼓吹。这不,把部长们置于了尴尬境地。
于是,米柳科夫明白了,从他们三个人这里是得不到支持的。
在坐的还有教育部长马努伊洛夫,对他也不能抱什么指望。
最后,还有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左右转动的克伦斯基。他伸着一颗扁平的脑袋,一会儿看看这伙军官和勇士罗江科,一会儿又看看打盹儿的同室伙伴们,再看看失去信心的米柳科夫。他就像个中学生,或许还是个获得奖章的学生,可一下子被任命为学校的校长,这倒是叫他快乐一阵子,可是,他的领导方式怎样呢!简直太可笑了,尽人皆知:他拥护最极端的共和国。
那么,政府里还有谁能支持米柳科夫和他那让朝廷继续存在的倒霉思想呢?古奇科夫吗?可正当他在普斯科夫那边取得某种成绩的时候,我们却在这里把一切都输掉了。
而最忠实的君主主义者罗江科,这不,正在给这伙怒气满腔的军官当头头!看他指责米柳科夫那样子,仿佛他老早就宣布与朝廷脱离关系了。
米柳科夫感觉突然失去了一切支撑,别说是地板、椅背,就连空气也失去了。他能够长篇大论地给人们讲国家政权的继承性,却没有把握吸引他们给予支持。君主立宪制是他的教义,是向共和国发展的阶梯,而且从来都没有必要向同党的立宪民主党人证明这一点,他们所有人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整个进步联盟也是这样认为的,可突然米柳科夫在这个动荡的新世界上成了孤家寡人。
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否认自己的话……何必引起新的怨愤呢?可是,他不愿意否定自己的意见,他也是这么想的,可就是不认账。他张皇失措,这时又说不出话来了,在大厅里把嗓子喊破了。
“那就请声明,就说这不是政府的意见,而是您个人的意见。”涅克拉索夫发表意见说。
米柳科夫很无奈,刚迈出第一步就要否定自己的意见。
“应当赶紧把这个声明交给记者,好让它明天早上就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