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这一夜是个不完整的夜,而且静得令人难以置信。尼古拉有一小段时间睡得很实,跟任何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一样。可是,刚一被惊醒,他就觉得胸前毫无防护,仿佛被什么咬穿了,整个胸腔就像个被撕破了的空腔,疼痛难忍。他想寻求解脱,重新进入梦乡,可是梦神已不再把他接纳。
尼古拉甚至还没彻底醒来时,就觉得比处于完全的现实中更加令人撕心裂肺地难受。他瞪着双眼,逐个地考虑那些实际问题:皇村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阿莉克斯和孩子们处于危险中,他想去他们那里可又去不成;昨天他投降了,答应成立责任内阁。但如果一切都就此平静下来(产生一种不安的预感),那倒是更好。
虽然通过夜里与鲁斯基的谈话似乎达到了全面和解,可是没等到天亮这场谈话的不可靠性就充分地显现出来了。
起床照样也很痛苦,因为白日并不能给他带来可以与之商议的亲人。侍从们无足轻重,他们中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和侍从们一起生活的?
从阿莉克斯那里没来任何消息。他本想通过这次旅行跟她会合,却被拒绝了。
祈祷,在孤立无援和毫无出路的处境中只有祈祷能给他打气。他站在那里,感觉着它在唤回夜里从他躺倒的身体中流逝的力量。
他这一生中经历了多少不幸啊!还有什么精神准备不能做?
打早上起天就一直阴着,看不出来能否出太阳。
正对着车窗,隔着两道站台是给水塔。挨着水塔是灰石建筑的办公楼,还有一节摘下的油罐车。
他无滋无味地喝了咖啡。
车站上,皇上列车附近,一切都处于安静状态,没有前来威胁的人群,也没有增加任何守卫力量。一些列车从彼得格勒开来,又向那里开去。只是从首都来的人说(侍从们听到了)那里在解除军官的武装,不时地有人打枪,众多的军人在街上,许多人在向杜马走去。
而在皇上专列的另一边,靠车站的那边,长长的货车拖着人们生活的必需品来来往往。
驻扎在普斯科夫城里的北方战线部队没有感觉到该城远离德温纳河前沿阵地。
皇上想到站台上去走一走,但他不想引起人们对自己的注意。
命运迫使他在车厢里等候消息。
皇上平时就控制一切表情,这时更不想表露自己是抱着什么希望会见这个怪模怪样的将军的。鲁斯基长着一双锡色的眼睛,那张脸很厉害地向前伸着,像是契诃夫书中描写的知识分子的脸。罗江科是否因责任内阁而高兴得发狂?那个胖子很快就会亲率全班人马前来吧?
鲁斯基举止傲慢,轻易不说话。他把分贴在纸上的、夜里与罗江科交谈的电文呈给皇上。他感到吃惊,沙皇这一昼夜之间脸色变得发紫,出现了椭圆形的黑眼圈,在昏暗的车厢中,看上去就像两个凹槽。
君臣二人坐下,皇上默默地读起来。他读得很慢,慢得语句都不连贯。读这样打印出来的文字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此时他却突然变得困难了。于是他请求说:“算啦,鲁斯基,您来读吧。”
鲁斯基读起来,读得语气单调,还像个教师似的不时地停顿,以便皇上能听清楚。
尼古拉是这样预感的,现在果然这样应验了:他的最高牺牲、责任内阁,都被拒绝了,晚了……
这真是一场最可怕的革命?!那里在发生什么事,能想得到吗?!
皇村的情况又怎样?
可是,皇上还要给自己打气,心想罗江科这个小丑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写上的。说不定没有这样可怕的事,他却在添枝加叶,为了日后给自己邀功,说他做得如何如何好。
可当鲁斯基念到朝廷问题已经尖锐化时(这个词他是以挖苦的语气说出的),这个尖锐问题像一把弯钻穿透了皇上的胸膛。
没用他长时间猜想,马上就有了解释:要求他传位给儿子,由米哈伊尔摄政。
退位?
原来是盼着他退位!
这可怎么也说不过去,老子还健在,就人为地搞摄政?为了什么?
这就更难理解了。他想不出更多的含义了,还能闹到哪儿去呢?
皇上站起身来。(鲁斯基也站了起来。)
皇上走到车窗前,看着肃杀的站台。
他瞧着给水塔,瞧着灰楼,瞧着孤零零的油罐车。
突然,仿佛广阔无垠的天幕那令人发冷的阴影在他上方展开了。完全退位?天啊,说起来这里还包含着神圣的东西呢!
你们早就这样想了吧?你们这样迫不及待吗?那就拿去好了。
如果以为是美事,那你们就来掌权好了。政权对有些人很有诱惑力,他们很贪恋它。
退位?这就是慷慨地一挥手。这——可不是关于要不要成立责任内阁的小交易,不仅是帝王在杜马的轭下低下脖颈。
退位——这是一种解脱。使别人摆脱开自己;也把自己从挑不起来的重担下解脱出来。
现在,就责任内阁问题达成了一致,他自然就该离开了吧?
突然,他回过神来了:不,这是一种诱惑,一种愉快的诱惑。他是一位经过涂油礼的君主,怎么能随便行事呢?
米哈伊尔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要往何处去?他跟布拉索娃的那些事全都是放荡不羁的,他没有能力与情欲作斗争。从格奥尔基去世到阿列克谢出生,他一直被视为帝位继承人,但他从没认真准备继承帝位。可近来不知谁教他干预起朝政来了。
格奥尔基!他死得多么早,又多么不幸啊!他死在格鲁吉亚群山中,仿佛不是死在祖国。在阿巴斯图曼——他窒息而亡的地方,有一座黑色大理石的小礼拜堂,上刻金色的斯拉夫文连体花字“心地纯洁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你会看到上帝。”这是令人忧伤的孤独的死亡,然而,又是光明的命运。
心地纯洁的人是幸福的。
我们已习惯了他的死,不再把他想起。可有时就流露出这样一种想法:唉,为什么偏偏没了他?他比米哈伊尔大,又比他更正经,而且尼古拉做不成的事说不定他会干得很好:不用和社会互相敌视就能管理国家。
如果有必要把政权交给谁,难道尼古拉会坚持不交吗?他会情愿交出的。除了无休止的担心,这个政权中还能有什么?
可是,俄罗斯真的会由于他的退位而得救吗?帝位会不会在人民的心目中发生动摇?
“为了俄罗斯的利益,”他声音沙哑地说:“为了人民的利益,我宁愿永远靠边站。可要是现在就突然宣布我的离位,难道人民能理解吗?他们会接受吗?”
可鲁斯基将军并没说出这一点。无论是现在,还是夜里与罗江科谈话,任何这类话他都没说。他吗?他只是把电报交给了皇上,这些都写在电报里。
自打昨天关于责任内阁的耗尽精力的谈话后,鲁斯基想都没想到皇上会同意讨论更重大的问题——退位。可倘若皇上真的退位了,那么,就应该说……
鲁斯基可以补充说,卢科姆斯基早上拍来过电报,他也……
卢科姆斯基是以个人名义说的。但听起来不像是“以个人名义”,也不可能以个人名义,以个人名义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里需要更坚实的依靠。
……大本营也正是坚持认为:皇上退位是不可避免的。谁都不希望流血,大家都想为了战争的胜利而把军队从这场混乱中挽救出来。
可难道尼古拉就愿意流血吗!上帝啊,不要让俄罗斯宝贵的鲜血流失吧!……或者是他不如他们希望俄罗斯胜利?
还有大本营夜里给皇上报来的消息:许多以前的大臣和大臣会议主席被捕,像戈列梅金、施蒂默尔和戈里岑。
这些老头子是无辜的倒霉者。
莫斯科城里也到处都是群众集会,姆罗佐夫斯基将军被追问是否服从新政权。在彼得格勒,人们川流不息地来到杜马,其中还有基里尔·弗位基米罗维奇率领着近卫军,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表示服从杜马委员会的政权。
皇上战栗一下。这是令人痛苦的背叛。这个忌妒心强的、爱记仇的基里尔,一贯生活在皇族两支的竞争中,生活在怨恨中,他的行为倒不足为奇。这近卫军可是皇上最钟爱的呀!这些极棒的水兵经常陪着沙皇一家乘游艇。
皇后表示希望与杜马委员会主席谈判。
唉,我的心肝!我最亲爱的人儿!看来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多么有损尊严啊!
还有,皇上陛下的私人卫队昨天也去了国家杜马,投到了起义者一边,还请求逮捕自己的军官。
怎么?卫队也……
这个打击尼古拉可没料到,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他变了脸色,嗓音也变了,站立不稳,赶紧坐下。这些天来疯狂的首都所发生的一切加到一起,也没有这条够分量的小消息这样让他震惊。前一天他坚决地否定了皇村卫戍部队的叛变:一些随便碰到的部队也被不适当地安排到了那里,许多是预备役人员。哪怕是所有的大公(几乎已经是这样)、整个贵族阶层(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高尚的贵族,而是一些腐化堕落了的人)和整个国会(有一半人是皇上亲自任命的,至于国家杜马,则全由敌人组成)都背叛了他,可是,私人卫队——这些皇上引以为自豪的、勇敢善良的顿河与捷列克河哥萨克,怎么也会背叛?!他们生活得与至圣之家亲如一家,他们每个人都被直呼其名;得到的礼品把他们的家都塞满了;皇上一家跟他们一起装扮圣诞树,跟他们每个人互吻三次祝贺复活节……他们怎么能倒向杜马一边呢?是什么把他们投到了那边?(现在家里怎么样了?它是否落入了造反的愚人手中?)
尼古拉心里一下子凉透了。他心情沉重,像失去了知觉,有些听不明白别人的话。
这时,有人送上从总参谋部转来的阿列克谢耶夫的电报。鲁斯基自然不能不念给皇上听。
原来是这样?他的总参谋长未经向他请示,就给所有的战线总司令出主意要求他退位?是谁给他的权力?!
尼古拉本该很吃惊,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吃惊。这些天来他已经习惯了没人请示他,事变却放任自流地发展。
看来形势不允许做其他选择……每一分钟的丧失对俄罗斯的生存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
天啊!难道真是这样了?!
也许真的就……
天啊!想起来多么难过,想都不愿想。
他醒悟到该问问鲁斯基:“那么您是怎么想的?”
鲁斯基吗?无论是夜里,还是现在,他哪有胆量说出这类话?他呀,直到此刻也没表明自己的见解。
阿列克谢耶夫在电报中说了些尖锐的话,这使鲁斯基感到突如其来,所以他现在苦于找到这样的答复:既不能冒失,同时又不忽略皇上的动摇。他怎么也没料到皇上会发生这样的动摇,可他分明看出来了!
“陛下,问题过于重大,甚至可怕。我请求您恩准我好好想一想。”
皇上被将军的不安感动了,客气地提议:“那就请留下来跟我一起用早餐吧。”
但是,鲁斯基那双冷漠的眼睛露出回避的神情。
“陛下,司令部里积攒下很多报告和电报。”
于是,皇上放他去考虑,同时希望他饭后再来。鲁斯基请求不单他自己来,而且要有几位将军跟他一起来。
“好吧。”
既然阿列克谢耶夫发出了这样的电报,他们将等候总司令们的答复。这甚至使他感到轻松:这回大伙共同来想办法,不用他独自一人出场了。
剩下皇上一个人,他心中更加痛苦。就是跟呆板的鲁斯基说说话,也比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好受些。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会说什么?这是他所想的最重要的事。
怎么,看起来真就得让步了?这会使他自己和他们都变得轻松。
要知道人们并非向君主主义原则要求皇上退位,也不是为了朝廷的利益。退位——是皇上个人的事,是他的个人行为。
应当承认,沙皇是个倒霉者。
个人退位,这并不意味着实行议会政体,仅仅是将要换另一个沙皇。就是换上阿列克谢,提前换上。
尼古拉本人让位倒不难,只是他没有权力让帝位坍塌。因此,他昨天同意成立责任内阁比今天同意退位要困难得多。昨天的一切都违背良心,违背感情。
如果他现在退位,那么,昨天在责任内阁问题上的让步就自行撤销了吧?这样敢情好!
只是超出最初的设想是件困难的事,但迈出了这一步往后就一下子感到轻松了。
唉,一个人承受这一切真困难啊!
这个决定中包含着光明的东西。
这个决定是凭良心做出的,抛开了个人恩怨。
凭良心做出的决定就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