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街头即景)
工学院坐落在森林大街,在一座宫殿式的白楼上插着红旗。四周聚集着人群。楼内的存衣室里已没有了服务员,没有人在这里更衣。楼梯上、走廊里到处脏兮兮的。教室的大门上写着:“社会民主派”“社会革命党”……
瓦西里耶夫岛上的海军中等武备学校从外面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校门和所有的房门都关得紧紧的,窗前一个人也没有。可是,人群却不肯离去,他们吵闹着,威胁着。一个仆役搞清了校门外面要求的条件:军校必须连同军官全体出动,带着乐队,走遍全城,以此表明与革命人民的团结一致。
条件被接受了。军校的年轻人在院子里列好了队,奏着乐出发了。百姓们高兴地欢迎他们。
城里到处都有人演讲:在楼门口的台阶上、阳台上、纪念碑台座上、卡车上。听众们走来走去,交换着各种表情,总是赞同最后一名演讲者。
人人都想知道:沙皇在干什么?沙皇现在会怎样?
一座楼房的墙上贴着一大张告示,有一个人大声地念着。突然,人们背后不远处枪声大作。大家转过身去。
“别在意,同志,念!”
军官们已经可以在街上露面了,但不带武器。
一个受人尊敬的上校走在石头岛大街上,他满脸喜悦,衣服的扣眼儿上系着红花。
偶尔有士兵在军大衣外面斜肩挎着的不是机枪子弹袋,而是将军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安年斯基式的)绶带。
一些人到一处军官住宅来搜查。军人们匆忙地把军刀扔进箱子里,勉强用破烂衣服盖上,手枪则放到书架上的书后面。搜查者端着子弹上膛的步枪冲进来。正在休假的军官回答说没有武器。那些人不信。军官又说:“军刀交去修理了,手枪留在前线了,我是在那里战斗,不是在这儿。”他们开始搜查,并没开枪(跟这些人打交道很费力,他们是预备役兵),但时刻在监视着军官。
那些人搜寻得很荒谬:在装小饰物的小柜子里找,在餐室的杯子中找,在军官妻子的衬衣柜里找。开始查看书柜时,主人把他们引开了,提议看看写字台。搞得人心就像悬在刀刃上……
主人坚持要求给他个证明,说搜查过了,什么也没找到。领头的潦草地写了条子,签了字:“革命党党员谢苗诺夫。”
他们说还会再来搜查的。
他们走后,主人把军刀藏到壁炉里,又堆上了劈柴。
一些人在有多家住户的走廊里敲一家的门,没人开门。哦,准是条大鱼!于是他们用刺刀把门戳坏,门嘎嘎响着被从合页上别下来,原来那里是藏食品的壁橱!里面有香肠、火腿及其他食品。士兵们哈哈大笑起来,拿起刀子就切,大吃大嚼起来。水淌到地板上,淹没了脚踝骨。
一位太太跑来,大叫起来。
一群人抓住一个长相难看的警察局文书,他却大叫:“我已经结合了!”听得出,他的意思是说和人民结合了。
汽车载着被捕的海军将官离开他家,围观者中有人说:“纯粹是个老头子了。”
人群围着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这人长得结实、面色红润,一副资产阶级派头,身穿带有卡拉库尔羊皮领的深色大衣,头戴船形帽。人们喊着:“他是个大臣!”那男子惊恐万状地否认。一位年轻的妇人出来帮他辩白:“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我在布林金和罗宾逊的同事。”人们哈哈大笑,那些指证者感到不好意思。
一些人把著名的自由派教授别尔纳茨基从轿车上拽下来,对他说:“资本家!坐惯汽车啦?现在你走走吧,让我们来坐一坐。”
士兵们把第一兵团的切特韦里科夫上校带到工学院大楼来,要求马上在这里就他对待士兵严厉的问题进行审判。审判在大学生的帮助下开始了。可是,突然有一个士兵闯进来,抽出军刀就把上校砍死了。
禁卫军莫斯科营营长米哈伊利琴科上校“这个吸血鬼”一整天被用卡车拉着满城游街示众。一些人把他抬起来,再扔到后车厢里。
这样折腾了几个小时后,人们把被打得半死的上校弄到塔夫里达宫去了。
在市杜马,律师凯尔松坐在市警察局局长的办公桌前。有个人进来找他,这人并不是军人,却带着马刀、步枪、手枪、手榴弹,肩上还斜挎着机枪子弹袋。他还押来两位吓得半死的老太太。可他刚刚开始报告,说她俩反对新制度,就认出了凯尔松,这人立刻闭上嘴溜了。凯尔松也认出了他:这人是被剥夺了一切公民权的惯盗雷巴廖夫。凯尔松本该为他进行第九次辩护,因为他重犯了偷盗罪,可是,革命把这件事给耽误了。
没有任何细则规定谁属于被捕之列,谁有权进行逮捕。街上有很多醉鬼。人行道上有的地方躺满了睡着了的流浪汉。
一些士兵大白天朝玛丽娅宫射击。他们确信“将军们”正在从那里“还击”。围观者藏在角落里,广场上空无一人。两个翘鼻子的小市民女人穿着皮靴、围着头巾,但是,已经披上了红绶带,从远处好奇地看士兵打枪。
从中午起,太阳越来越多地从云层中露出脸来,偶尔下一阵零星小雪,飘几片轻盈盈的雪花。随后,太阳全出来了,天空变得令人心情愉快。
一伙革命士兵冲进位于百万路上的什塔克尔贝格将军家里(他长时间没放他们进来,和勤务兵一起进行了自卫)。士兵们说街上有个水兵被打死了,是从这所独门独院的房子里开的枪,把这归罪于他。将军高高的个子,还不到老年,穿着带有海龙皮领的尼古拉式军大衣。士兵们把他带出来,喊道:“站住,将军!”然后抓住他套在军大衣外面的短披肩,把它撕了下来。“将军,是谁打死了水兵?”将军轻蔑地说:“我没义务看着谁在这儿没事闲逛。”士兵们齐声喊叫:“打死他!枪毙他!拉到滨海路去!”说着顺着莫什科夫胡同把他拖走了。
一部分群众争着把将军往自己那边拉。突然,一个矮壮的士兵用手枪冲着将军开了两枪。可是,将军看起来没受伤,人流又带着已经受伤的将军向河边的护墙走去。
将军告起饶来。可是,人群已经向后退成半圆形。沉默了片刻,有人大喊一声:“射!”将军一只手做了个防护的动作。一阵齐射,将军向一旁倒下。
这会儿已没有口令,士兵们狂热地朝倒下的将军乱射。一个魁梧的普列奥布拉任团士兵,脸蛋儿红扑扑的,简直像小姑娘的脸,还带着微笑,在死者身上检查从商店偷来的新式猎枪射击的效果。
这时,从特罗伊茨桥那边跑过来几个水兵,其中两人被从护墙反弹回来的子弹伤了腹部。
被打死的将军遭到搜身,从他的衣袋里搜出一块又重又大的金表。四个士兵抬起将军的尸体,晃了一阵从护城墙上扔到涅瓦河的冰面上去了。
人群欢呼的热浪掠过涅瓦大街。一些军官在这里排成几列横队,手挽手行进,引起了路过的部队的注意。(他们是在军人之家开过会后出来的。)
所有人都戴着红花。有的还对欢呼的人群微笑和点头。
“够啦,同志们!”一个士兵骑在马上说,“现在,我们也要用麦秆换点儿酒喝啦!”
这个热心者鼓动说:“要让我们和我们的孩子都过上好日子!”
一些人押送着一个被捕的骑兵上校。他个头不高,长相敏捷。他泰然自若,保持着尊严。押送队也没吭声。路上遇到的人既没有讥笑,也没有侮辱性的语言。坚定的性格在哪里都受尊重。
记不得什么时候这位派出所所长让一名在彼得格勒没有居住权的犹太人迁了出去。这些天所长一直躲在自己家里,邻居们都知情,但没人报告,因为他为人谦和。今天这个犹太人戴着纠察队袖标来了,还带着两名士兵,把所长逮捕并带走了。
县地方自治参议会主席的家被搜查了八次,每次领头的都是同一个人,号召一批新的士兵。
伊兹马伊洛夫团一名年轻军官的母亲从卡卢加赶来,那位军官前天被打死在营房大门旁。母亲在小贮藏室找到他赤裸的尸体,他本来穿得很好,而死后全都被扒光了。
没有人帮助这位母亲埋葬。人群中却有人起哄嘲讽。
在彼得格勒区,一大群人从这条街涌向另一条街。在前面领头的那个人一副普通居民模样,身上却挎满了机枪子弹袋。
没打旗帜,也没演讲,什么也没破坏,就这样默默地向前走,跟自己的头头一起体会着、炫耀着自己的力量,又不暴露自己的意图。真是可怕。
喀琅施塔得。在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静中,一些工人在一个不寻常的时间走出造船厂大门。
他们跟水兵联合起来。
他们从饭店的酒窖里抬出装着酒瓶的木箱,在院子里一面把酒瓶打碎,一面宣判说:“这可恶的破酒,一九〇五年可把咱们毁了!”院子里的雪全被酒浸红了,就像被血浸透了一样。
他们分散到全城去抓海军及其陆战队的军官,先从陆上的抓起。他们不是随便走到哪儿算哪儿,而是根据名单——有人准备好了军官名单。
一些军官就在家里和营房里被打死;另一些在锚地广场被枪杀;还有一些被带到峡谷边上,想让他们跌下去,威廉上将已经在那里跌下去了。
陶贝上尉看到走过来的士兵中有自己的部下,大声问:“士兵们,有谁对我不满意吗?”
大家都没有吭声。结果他们没有把他拉去枪毙,而是送到监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