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第三百五十一章

在取得重大成就之后,而且是在重大的转折关头吃上一顿好饭,能够使人更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成就以及其中的自我。

鲁斯基给杜马议员代表或者说是新政府代表(怎么看待他们都行)预备的,正是这样一顿晚餐。尽管饭菜是由军人厨师按军队习惯摆在了火车厢里,比不上彼得格勒的那些华宴,但摆上来的俄罗斯外省食物营养却足够丰富,有熏制的,也有腌制的。想喝什么,也足够你挑选的。

只有现在,当他们移到这边来并在桌旁落座的时候,他们才感到自己轻松了。原来,他们都很紧张。

革命归革命,可一顿好晚餐素有的那种舒服感还是存在着。

另外,这里没有那些宫廷小丑,他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话了。

是的,他们本以为沙皇会反抗,可他怎么这么快就投降了!

“早在白天就投降了!”丹尼洛夫也想讲一讲,他也是白天那个骤变的历史时刻的亲历者。他颌骨宽阔,身材敦实,他已经吃起了烤肘子。

“当时他是怎样往回要退位诏书的啊!”鲁斯基暗自惊奇,“他想要耍赖,想收回退位诏书,就那么一走了之,可是我没答应!”

古奇科夫越来越感到了胜利,如释重负。要知道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情况:他俩没拿到退位诏书,两手空空地回去。沙皇可以死不让步,他们还能怎样?可现在,这么大的负担卸掉了!

现在,只要摆脱塔夫里达宫和卢加城里的障碍,就可以增兵击溃德军。

鲁斯基本想赶在会谈前告诉他们:派往彼得格勒的军队简直成了佯动部队。他发现,这些部队一开始就在拖延,半路上又止步不前,而现在又被召回了。

不过这一切都顺利过去了。可是,古奇科夫无论怎样被解脱,被陶醉,还是首先谈正事。

“尼古拉·弗拉基米雷奇,退位诏书我们带走一份,放在您这里一份留作保存。最好是现在就把诏书译成密码,同时用电报发往总参谋部,从那里再转给杜马中我们的同志。他们在那里焦急地盼望着呢。”

只有他和舒利金两个人看到了塔夫里达宫里的那种疯狂行为,非亲眼目睹是无法想象的。要知道让他们尽早地了解情况有多么重要。

是的,这是有道理的。退位诏书已经到手,就是吃饭也不该浪费时间。

可是,除了丹尼洛夫,译电文的事还能信得过谁呢?可他多么不愿意离开这个餐桌,不愿意中断与这两位贵客的交谈啊!

还需要以两位议员的名义给罗江科发封电报,告知皇上已经退位,这事越快越好。

丹尼洛夫无奈,只好拿起电报和一份退位诏书,回城里去了。

健康状况早已不允许古奇科夫不知节制地吃喝了。他并不是因为全身心的愉悦而以餐桌为重的,甚至也不是因为所有的即席谈话。比方说现在吧,他对这种谈话就不是特别感兴趣,这桌饭对他可贵,那是因为某种超越桌面和酒杯之上的高昂的情绪。

成功了!可能这是终生的任务完成了!再也用不着冥思苦想地去搞什么密谋策划,去寻找追随者了。

这些密谋即使暴露出来,也没什么危险了。

解放了!

甚至以往密谋的明显特点都暴露出来了。仿佛是故意的,几乎是顺道,在大本营和皇村之间仅仅往偏走一点儿,他们就奔普斯科夫来了。和沙皇的会谈又是在哪儿进行的呢?在火车厢里,正是应当扣住的那节车厢!在他们的密谋中还有这样的打算:最好让阿列克谢耶夫也躲着点儿,不要碍事。他还真的没有碍事!这何止是一般的相像,这正符合原来的意图:抓住惊慌失措的沙皇,逼他交出退位诏书,他不敢拒绝。预想的结果就是这样!这之后就让他到英国去。

鲁斯基胡须花白,剪着四方形的小平头,头发碴儿直立着,为了使人集中精力,他招呼道:“先生们!”因为在座的还有一个事变的见证人,即战线后勤部长萨维奇,所以他接着说,“我们,是全俄国能够为已经到来的新俄国,而不是为即将到来的新俄国干第一杯酒的俄罗斯人!所有人都得晚些时候才知道,可我们最先知道!我们为之干杯的自由的新纪元已经到来,它不只是一百年,而是整个时代,再不会走从这个时代倒退到黑暗中去的回头路了!”

可是,鲁斯基即使想表达愉快心情的时候,他那张脸上留下的依然是一种无法磨灭的沮丧神情。

舒利金却完全是为美好而崇高的时刻生就的,他是用内心的震颤在感知这样的时刻。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政治活动家,这完全是个误会,但他却是一位手势和语言艺术家,正因如此他才在杜马的演说中大放光彩。他是位戏剧演员、作家,乃至幻想家:纷至沓来的幻想总使现实在他眼前摇晃,于是,就产生出他的精妙之作。此刻,完全无法解释,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响起了这样的浪漫曲:

我记得春天的夜晚,更深人静的时候

那美妙动听的华尔兹舞曲……

可是,仿佛故意与他为难,偏头疼破坏了这个崇高的、失之不会再来的时刻:他的右额角剧烈地疼痛起来。

鲁斯基讲述着这几天沙皇的表现。可到底有过激烈的争论吧?是的,有过这样的争论,那是在昨天,今天他已经比较容易让步了。

“先生们,”古奇科夫不能不惊奇,“真难以想象,难道他几十年来紧紧地抓住特权不放,就是想在一天里这么轻易地放弃?这就是我们从前那个敌人吗?仅此而已吗?”

敌人?这使舒利金感到厌恶。不,这样的话用在皇上身上他想都想不到。他是个可爱的对话人,应当说服他为了俄罗斯而做出牺牲。现在,无论是对俄罗斯还是对皇上本人,都会好起来,不再会有危险了。

“先生们!他领导不了这样的国家,”瘦小的鲁斯基向后一倾,一面思量着说,“他的性格太不坚强。”

这时有人报告说,沙皇的专列正在离开,不需要做点儿什么吗?是否有什么指示?

指示?几个人交换一下眼色。没有。又不便去告别。账已清了,让他走他的吧。

有一点古奇科夫不能不对别人说,因为这一点太明显了。

“可是先生们,这人多呆啊!瞧这样的诏书,瞧他走的这一步!你们看出他内心里的严重不安了吗?我觉得,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一生就这么在表面上滑动,我们的一切不幸都源于这里。”

他的觉悟竟然差到这个份儿上,可能连多年来跟古奇科夫斗争的失败都没意识到?然而胜利并没有变小,没有!这是古奇科夫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可古奇科夫脑子里的先见之明是从哪儿来的呢?他如此准确地预见到这趟夜车的情况,预见到他将在这些车厢里拿到退位诏书。

而且还不用流血。不是“三月十一日”,而是三月二日,不流血的三月二日,光荣的三月二日。沙皇的退位诏书就像一张普通的纸,放在他的上衣内兜里,胸口旁。为避免弄皱,装在皮夹子里。

舒利金的偏头疼闹得更厉害了:“哎哟,尼古拉·弗拉基米雷奇,难受极了!您这里有退热药吗?还有,您要是允许,我最好能躺上十分钟。”

晚餐就这样散了。萨维奇很快也走了,只剩下鲁斯基和古奇科夫坐在桌旁。

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是外人,相互间一点儿也不喜欢,只是胜利时刻偶然的同盟者。

对于鲁斯基来说,胜利的喜悦心情也被许多东西破坏了。他作为逼宫者的功劳被抹杀了,到头来仿佛这道退位诏书不是他取得的。阿列克谢耶夫也在抢功,他征询了战线总司令们的意见,发来了诏书草案。这两个人连国家法律都不懂,就来承受现成的。还有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立即被任命为最高统帅,沙皇就那么轻率地大笔一挥任命了他,没人能阻止住这项任命。金玉其外、腹内空空的大公被任用,那些人却没觉察出他们在干着多么不公正的事。鲁斯基根据自己的才能、职位、公众舆论和罗江科对他的好感以及靠近彼得格勒,完全可以估计到会被任命为最高统帅。(也有可能大公支撑不住,这事还会发生。)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应当争执,而应当团结。这不,新任军事部长已经坐在他面前了。

鲁斯基苦笑一下说:“皇上对我从来就没有好印象。再说我也憎恨皇后。总算可以不跟新政府互相倾轧地生活了,也不会再有官僚主义的繁文缛节,不会有这样的排场,这样的不可接近,这样的卖身投靠。从北方战线的仓库里每天向皇宫发运46普特上等肉,很明显,这是给仆人、侍从和马夫的,而这些都得记到了士兵的账上!总之,总司令部和政府关系的新时代到来了。为了保持军队的士气,非常需要政府的帮助,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可否派些政治代表来?杜马的演说家们可否来搞巡回演说?瞧,就像人家涅佩宁那里搞的,以防这样的事在北方战线愈演愈烈。”

可是,古奇科夫坐在那里满腹心事,沉默不语,神情漠然,胜利好像反倒成了他的负担。

舒利金服了退热药后正躺着,这时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先生们,我们在阿列克谢的问题上还有个疏忽:他作为太子,军队此前已经向他宣过誓了,现在用不着再重复宣誓。”

是的。退位诏书已经拿到。可是,由于这个米哈伊尔,还有多少事需要做啊。米哈伊尔不是十分聪明,也不是沙皇式的人物,他需要引导、鼓励,可谁能去做这件事呢?

“先生们!我们还有个疏忽!”一阵狂热涌上舒利金正在疼痛着的头,他忍着头疼,痛苦地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米哈伊尔的婚姻问题将会怎样呢?布拉索娃女士已是第三次结婚,难道她能成为皇后吗?

“是啊,真是这样!”

一旦达成了一致,似乎一切就都遮掩过去了。这是因为人们不习惯朝廷的那些细微的事。

但这些毕竟只对朝廷的那些死硬派是重要的。在革命的动荡的俄罗斯,这会使谁受辱呢?

“尼古拉本人对此应该有所考虑,而不是我们。”

新皇上的鼓动者布拉索娃女士由于对自由主义的好感而著名,她有个自由主义的沙龙,那里常有杜马的左派议员。

现在该团结,而不该分裂。可是,鲁斯基面对着古奇科夫心里却想:古奇科夫争到自己名下的东西也太多了,他算什么军事部长呢?

而古奇科夫面对着鲁斯基,如果更清楚地注意到他这野兽般的外貌,满口烟熏的黄牙以及如此贫乏的知识修养,一定会想:不,这不是个真正的军人,松松垮垮的。

舒利金则期望药能发效,他目光变得温和了,故作什么也看不清,对身旁的事物几乎视而不见,却看到了米哈伊尔的面孔。他心想,这也就是个长着卷胡子的普通骑兵。

天啊,他会把俄罗斯引向何方呢?!

文件十一

大本营,侍卫将军阿列克谢耶夫

维里察,三月三日,1点30分

直到现在没有得到指定归我指挥的部队的任何消息。有密报说让我的列车暂停前进。呈请采取紧急措施在铁路管理人员中间恢复秩序。

侍卫将军伊万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