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第三百四十三章

社会情绪在顿河岸边的罗斯托夫已经蓄积到了第三天。罗斯托夫人习惯了充分的言论自由,包括发泄怒气的言论。他们在大街上、电车里、大学的走廊里和市场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如今,准是有什么情况瞒着罗斯托夫!虽然线路完好无损(因为有私人电报发来),但已经是第三天没有任何一家通讯社从彼得格勒发来电讯了。而且从这些私人电报中觉察得出发生了某种重大事件的暗示。人们天天往《普里阿佐夫边区》和《罗斯托夫言论》编辑部跑,可那里的人并不比普通百姓知道得多。十足愚蠢的当权者不知在什么地方踩上了一脚,使源源不断的消息渐渐少了起来。可是,沸沸扬扬的传闻不可遏止地冲破了禁令!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教学?!昨天的恐慌还仅仅是传闻所致,可今天无论是在大学里还是在高级妇女讲习班,课上得都勉勉强强,许多人干脆就没来上课。索妮娅·阿尔汉戈罗茨卡娅当然也没来。她跟法律系的几位女友在城里到处奔波,或者到报纸编辑部,或者不停地打电话,一心想要尽早地了解情况。可人们心中早已猜出:生活中无可比拟的时刻来到了!

然而,春天依然散发着她那特有的气息!白天,冰雪融化得很厉害,所有街道上的积雪都化作了匆匆流淌的小溪流,露出罗斯托夫城颇为陡峭的路面。傍晚又重新上冻,裸露出来的人行道结上薄薄的一层冰,路上积雪化出的泥泞中点缀着褐色的小水洼。可空气还是像罗斯托夫三月的晚上常有的那样。不知这令人愉快的神秘的春的气息是从哪里飘来的。

不用说,爸爸会知道得更多。索妮娅为了打听到消息跑回家去两次。可是她大半天也没能给爸爸打通电话,后来得知他是被叫去参加军事工业委员会会议了。在大学读书的沃洛佳上完了全天的课,从学校放学回来,这时也被索妮娅拉到《普里阿佐夫边区》报社去了。

在编辑部,他们又拥挤了两个小时。编辑部的人老是保证说:马上就会有消息来的,立刻就会来,而且还是电讯。到了晚上,报童终于拿着一叠叠的电讯稿飞快地跑出来。开头他们拼命地叫卖,后来就不再喊了,只顾着接收铜币并把它们往衣袋里扔。而他们手中的电讯稿几乎转眼间就卖光了。

这是些什么样的消息啊!人群中没有谁不愿意站在这里听一听的。报业繁盛的春天和大自然的春天结合在了一起!白纸黑字向人们证实的比传闻更多:不只是彼得格勒动乱了,整个俄国政权都转归了人民政府!

这是多么令人欢呼雀跃的时刻!多么火热的时刻!如今暴君的倒台已是不可避免!俄罗斯将从已经腐臭的坟墓中重新站起来!打倒君主政体!打倒等级制度!

整个花园路都在庆贺这个胜利,看得出,将会持续好几天!人们成群结队地拥上街头,两侧的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只能随着人流慢慢地移动。所有人都十分高兴,连互不相识的人(虽然这样的人在罗斯托夫为数不多)也聚在一起议论着;革命歌曲此起彼伏。“帝国风格”和“大碗茶”咖啡馆更是拥挤至极,有人在那里高声读报纸上的消息;有人在演讲;有人要求乐队演奏《马赛曲》,所有人都肃立恭听,军官们行着军礼。有人高呼:“法兰西万岁!”于是有人表示,应该游行到法国领事馆去。

可警察们呢?他们在坚守岗位,但对所发生的事表现得漠不关心!似乎他们什么都没看见。这莫非意味着:他们被命令这样做?!

但如果诺沃切尔卡斯克向罗斯托夫征调哥萨克呢?那可是绞肉机呀!

最主要的一支游行队伍拥挤在邮局路的拐角上,阿尔汗戈罗茨基家住宅的正对面。队伍妨碍了电车的通行,城里的电车变得无处容身了。对面花园路那边,竖立着现已搬到罗斯托夫来的华沙大学(这几天眼看着政府就要把它确定为顿河大学了)的钢筋水泥柱。大学正门巨大的阳台带有遮檐,门口聚起足有上千人,人群把周围的一切、花园路的路面和邮局胡同全都淹没了。

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大学生集会结束,看看集会到底做出了什么决定,尽管俄国事务的进程并不取决于这次集会。当大学生们从双扇玻璃门中出来,拥向人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原来,他们选出了大学生革命委员会,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叫大学生“进步联盟”(沃洛佳也在其中)的反对派。几个语文系的学生则无原则地声称,他们“在这些问题上完全不在行”。

煤气灯像往常一样亮着,尽管稀稀落落的,房屋的玻璃窗也都亮着,小青年儿们还是弄来了某次联欢会剩下的火把。火把那令人担心的树脂的火苗在人群上方燃起。

有两三个手持火把的人登上学校宽大的阳台,因为大学生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和教授协会的教授们从楼里出来到阳台上去了。看样子教授们并不十分情愿。校长韦霍夫和斯拉夫学家亚茨米尔斯基看上去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胡须浓密的小个子数学家莫尔杜汗·博尔托夫斯基简直就是一脸怒气。可是,跟他们并排站着的物理学教授科利却容光焕发。

响起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这是有人在阳台上向人群发表大胆的演说,这样的演说在今天早上还是不可能的:“巴士底监狱不是靠理智夺取的,而是靠激情爆发。胜利的人民砸碎了奴役的锁链!旧政体对祖国神圣利益的肆意轻蔑……这个旧政体浸透了普鲁士思想……但是,领导着俄罗斯!反对俄罗斯的那一小撮儿坏蛋倒台了!国家的一切有生力量都投向了革命!渴望已久的俄罗斯的新生开始了!”

政权机关一点儿也没碍事!警察好像压根儿就不存在,不知躲进了哪个阴暗的角落。

索妮娅从人群中转过身子,透过纵横交错的树枝,看到爸爸妈妈穿着皮袄站在她家屋角的小阳台上,向这里望着。

爸爸好像还知道什么事情,在讲着什么!

这是个美妙的夜晚!人们不愿散去。

索妮娅跑着上了楼梯,如飞般地进了厨房,屋顶上的灯没有开,晚饭也没有摆好,妈妈却就着台灯在电话里跟人热烈地交谈着。可她很想吃东西!她跟沃洛佳一起进了爸爸的书房。

伊里亚·伊萨科维奇坐在写字台前,台灯上盖着不透光的白色灯罩。

“爸爸!请先三言两语地讲讲,然后再详细地讲。”

伊里亚·伊萨科维奇看着女儿,一副负疚的样子,这一点根据他镜片后的泪花看得出来:“语言总是落后于情感。”

“那么,就详细点儿?”

“可我们说什么了!爸爸,说什么了?”索妮娅欢天喜地,“沙皇在火车上辗转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很清楚,他的日子屈指可数了。现在明白了,一九〇五年沙皇制度就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这12年只不过是苟延残喘!”

“让爸爸说吧。”

伊里亚·伊萨科维奇一向善于克制感情,即使在这样伟大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失却冷静。他坐在转椅上,向两个孩子稍稍转过身子,手握精装硬皮书,放在肥胖的肚子上,并没有高声欢呼,而是轻声说:“现在……孩子们,现在……应当集中起自己的全部意志,无论如何不能高兴得昏了头。现在最危险的事可能要开始了。”

“什么?为什么?爸爸,你大概也并不完全知情吧。你读过电讯稿吗?这不,我们带来了……”索妮娅赶忙跑到走廊去找大衣。

“坐下吧,坐下。”伊里亚微微一笑说,“我在你们看到电讯稿之前四个小时就知道了。”

姐弟俩在椅子上坐下来,尽量挨近点儿。

原来,伊里亚·伊萨科维奇中午时就参加了军事工业委员会会议。他们的主席,肥胖但活泼好动的工业大王、著名的帕拉莫诺夫与罗斯托夫和纳希切万市的市长、来自顿河库班城市和地方自治联合会的泽耶列尔一起被叫去见市政长官梅耶尔少将。军工委员会继续开会,讨论猜测中的问题。过了两个小时帕拉莫诺夫回来了,他大着嗓门宣布新消息和令人热血沸腾的决定,那样子几乎把整个罗斯托夫的革命和彼得格勒革命的四分之一都算到了自己的账上。

市政长官梅耶尔本来就很同情社会舆论,现在显得更加友善。他声称,是他取得了阿塔曼格拉贝的许可:把通讯社的电讯统统公之于众。梅耶尔对事变的不可逆转已经坚信不移(他刚从彼得格勒回来,在那里正赶上风波开始),他保证说,无论是阿塔曼,还是警备区长官,都不敢以武力支持旧政权。他还坦言承认:“旧的国家体制令人难以忍受,每个工作人员在社会生活领域里如果不戴上忠于政府的假面具,那他就无法公开发表意见和采取行动,面具是工作的必备条件。现在,我乐于把它摘下来。即使是在以前,为了减轻那些为人民的利益而奋斗的人的痛苦,我也竭尽了全力,这你们是记得的。”

作为回应,四位活动家请求不让梅耶尔参加单独召开半小时会议,然后向他提出了条件:释放因政治和宗教原因而被关押的囚犯(有三个这样的人要立即释放);不要政权机关监督而自由集会(他应允了)。四个人同意承担责任重大而又困难的任务:组建公民委员会,但地方政权必须无条件地执行委员会的一切决定(市政长官也接受了)。因此,邮局、电报局、电话局和铁路要转由委员会监督(他也同意)。可是,暗探局不会干扰吗?(他说不会的,波若加大尉正在闹伤寒。)不允许为旧制度宣传鼓吹,因此,要关闭黑社会的《罗斯托夫小报》,或者对其实行严格检查。(他表示没有公民检查,但鉴于这种情况,他同意了。)那么,政权机关将怎样对待黑帮分子可能的街头演讲呢?能够消除他们的演讲对新制度的危害吗?梅耶尔保证不允许举着沙皇的肖像上街游行以及其他挑拨行为,还当着他们的面立即命令警察局局长:除了君主主义者的游行示威,不要阻止其他任何人的游行示威;要容许人民表达高兴的心情,甚至要容忍可能发生的对警察的敌视。要宣传解释:警察以前是为居民服务的,现在他们也不会违反人民的意志。

帕拉莫诺夫还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从彼得格勒发来的所有电报,以便亲自查验军事审查机关是否有所截留。

然后,四人回去各自准备成立公民委员会的事。这个委员会将在普希金路上的梅尔科诺夫·叶泽夫家召开会议,帕拉莫诺夫也回到了这里,他的军事工业委员会就在这儿。顺便说一下,在最新一批电报中,有一份工商代表大会理事会的呼吁书,这个工业家和商人的首脑机关号召所有的商人协会、交易委员会忘掉一切社会纷争,团结在杜马委员会周围。伊里亚·伊萨科维奇后来又去了一趟交易委员会,参加起草了委员会给罗江科的电报:“热烈欢迎以您为代表的……我们将竭尽全力把国家的事办好。”

“这就太好了,爸爸!你也希望这样!暴政在这一天里就断送了前途!原来它是这样不堪一击!”

父女三人起身来到厨房,伊里亚·伊萨科维奇拥抱起两个孩子,他已经比索妮娅稍稍矮了一点儿,比沃洛佳就明显地矮多了。

他们相拥着走了两三步,伊里亚停了下来:“但这些事情中总有点儿让我厌恶的,这就是市政长官梅耶尔。彼得格勒的事变都不如梅耶尔让我吃惊。如果我是市政长官,被委以这样高的职位,我无论如何是要坚持到底的。可他却变得太快了,这不体面。”

“爸爸,这也就说明了,他们的事业早就完了。他们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