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杜马委员会的残余或者说新政府的萌芽,在围观群众的挤压下从昨天的房间退入了下一个、更里面的房间。苏维埃的三个人昨天就是在这里跟米柳科夫讨价还价的。现在,坐在这屋里的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办公室职员、临时拘押在这里的人和一些类似警卫的人。杜马的领袖们则挤在一个更小的房间里,痛苦地承受着比昨天更严重的混乱:人们交谈、走动、忙乱、开会,可这地方对谁都不够用。
晚上8点钟时,苏维埃代表团又来了,但这次来的不是四个人,而是两个人——吉姆梅尔和纳哈姆基斯。
杜马的人丝毫没有请他们坐在对面的意思,只有米柳科夫和他俩向屋角的一个小桌走去。三个人并排坐下,面朝墙壁。吉姆梅尔坐在中间,要不然他隔着纳哈姆基斯的肩头看不到米柳科夫。
还有两个利沃夫的人,一个看上去令人愉快,另一个是神情忧郁的大高个子。这两人也企图伪装成与会者,在他们三人背后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但是,他们并没被指定参加会谈,坐了一会儿没人在意,就悄悄地走了。
他们昨天最终也没有谈完,今天一整天又没能聚到一起,这叫什么事呀!那么,昨天没谈完什么呢?他们还得重新回忆回忆。
“新政府活动的条件已经确定?”
“没完全确定。在苏维埃全体会议上又做了一些补充修订。”
“啊,原来是这样?(米柳科夫深感遗憾,遗憾的是昨天没能结束谈判,而这一切都因为古奇科夫。)不过,同志们,我们可不能总这样工作……难道我们只能同意苏维埃的回应宣言?”
他们昨天的企图写在两张纸上。两张纸扯开得不均匀,一张很大,由纳哈姆基斯拿着。那上面有一段出自吉姆梅尔之手,而纳哈姆基斯写的一段被用箭头标示从下边移放到上边,这段本该是第一段。在米柳科夫手里的另一张纸上写的那一段,是索科洛夫的宣言被推翻之后,米柳科夫亲自以苏维埃名义写上去的。
现在,他们开始看这两段文字并把它们联系起来。昨天夜里他们疲惫不堪的头脑没能搞明白的地方,现在看清了:还可以,看来还合适。吉姆梅尔写的是:不能容忍君主制度,应当制止抢劫和闯入民宅——但愿他说的能成为现实。米柳科夫并没像索科洛夫那样对军官们进行强盗般的剥夺,关于军官问题他写道:对于那些珍视自由的人,鉴于他们的革命斗争成绩,应当忘掉他们反对民主的过失,不要贬辱整个军官群体。好吧,关于革命和民主谈论得已经够全的了,因此苏维埃会接受的。
吉姆梅尔开玩笑说,米柳科夫这是“左”倾,他很快就会成为工人代表的。
可是,纳哈姆基斯没有开玩笑(尽管一般说来,在革命的氛围中他也喜欢说笑话)。在新写的一段中他也没有开玩笑,这一段写得清楚易认,字写得很大,字体稍微歪斜。米柳科夫昨天没见过这一段。
这段中关于新政府问题谈得避重就轻,有的地方说到,新政权宣布并保证某些改革(这些改革正是苏维埃迫使其接受的)会受到民主派团体欢迎。新生的政权将根据责任所规定的这些方向去行动,民主派也将在同样的程度上给予新政权支持。
米柳科夫很不喜欢的就是“在……程度上”:“昨天当我们做保证的时候,你们也曾保证向我们提供无条件的支持。可现在你们的支持既是有条件的,又是很谨慎的。”
纳哈姆基斯不慌不忙地说:“那是昨天。那以后我们经过了深思熟虑,认真听取了苏维埃的意见……”
真得趁热打铁,昨天就该结束下来。昨天他们和解的可能性更大,可现在纳哈姆基斯硬是不改变主意。
然而,米柳科夫更害怕过分讨价还价,希望不损害如此困难地得到的政权。没有苏维埃就对付不了民众。
苏维埃的这两个人还指责甚至抨击他:“你怎么能在达成协议之前去进行公开演讲呢?!这是对会谈的破坏。您为什么突然说出了君主制的问题,可我们决定了不预先解决这个问题?”(唉,米柳科夫自己也表示遗憾。)
“我去讲话是因为实际上我们昨天已经完全达成了协议,而且不能再等了。”
“可现在,苏维埃提出了新的条件。”
“什么条件?”
“这不,”纳哈姆基斯读起了另一张同样是揉皱了的字条,那是苏维埃全会的记录,“政府要保证不以战时情况为借口拖延所承诺的改革。”
米柳科夫摇了摇头,努了努嘴,又皱了皱鼻子。
“得了吧,你们就是在各方面都怀疑我们,觉得我们是在欺诈。”
“阶级本能嘛!”吉姆梅尔嘿嘿一笑说。
纳哈姆基斯则用粗大的手指指点着宽大的字行说:“还有个条件呢,罗江科也应参与签署临时政府宣言。”
“这是为什么?”米柳科夫着实感到吃惊,完全不是像商人那样看着他俩,“到底为什么?这干罗江科什么事?”
他们这是非要把杜马遗留的问题强加到他身上不可。
苏维埃的同志明白了这个问题,他们甚至同意了,可是,苏维埃这样决定了。
吉姆梅尔发现,米柳科夫生气了,变动的确太多了。此刻只要一个不小心,米柳科夫就会中止谈判,协议就会告吹,把没有实权的政权强加给资产阶级的伟大策略也将告吹。而苏维埃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建立起管理机器,一切都会化为乌有,革命也将灭亡。
他收拾起纳哈姆基斯面前的苏维埃提出的那四个条件,其中有两个尚未宣读,关于它们具有什么意义,人们正在苏维埃争吵,这还算不上真正的条件。纳哈姆基斯作为报告人抓住那小块纸不放,吉姆梅尔却完全不以为然。
那么政府的责任呢?是的,昨天晚上已达成了一致,他们不必再回到那个问题上去了。
昨天苏维埃集会时纳哈姆基斯用来记录的那张小纸片儿,眼下成了他们最准确的笔记。还有一页纸,米柳科夫昨天在那上面做了重复记录,不过他是简略记的。还有一份米柳科夫写得清楚漂亮的新政府成员名单,名单前头有一段漂亮的序言:“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在居民的同情和首都军队的协助下,取得了对旧制度的黑暗势力这样的战绩……”可米柳科夫十分担心他们会对这种说法进行攻击,他们会说:哪有工人代表苏维埃?难道你们做的真比首都卫戍部队多吗?那时就又要争论、重写,就会前功尽弃。可是,吉姆梅尔和纳哈姆基斯对他的快乐保持沉默。接下来的内容是:“社会内阁由那些因为过去的活动而受到国家信任的人组成。”他们二人仍然报之以沉默。看得出,名单得到了保全。二人只是说:“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您还是别忘了现在就亲手写上。”
米柳科夫很不情愿地翘了翘小胡子,说:“这种不信任完全是多余的。”
他一边蘸着墨水,一边写道:“临时政府认为自己有义务补充说明:它绝不打算利用军事形势的借口拖延实现改革。”
“和措施。”纳哈姆基斯补充说。
“这合乎语言规范吗?可以这样表述吗?‘改革和措施’?”
“可以。”纳哈姆基斯很有把握地把他那张大手掌捂到文件上。
吉姆梅尔也说:“可以,我们三人都是作家,而且经验相当老到。”
那就这样了。为了郑重起见,现在该征集所有部长的签名,这就如同誓言,罗江科的签名也需要。就这样。(他们都忘了这份文件开始时本来是作为杜马委员会的声明,可现在却以部长签名结束了。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
吉姆梅尔以半真半假、可说可不说的语气,再次指责米柳科夫说:“虽然管理方式去掉了,可您哪,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白白地跳出来提出君主制问题,您落空了。”
“一点儿也不。”米柳科夫理所当然地予以反驳,理所当然地坚持己见。
“我根据个人经验对您说吧,”吉姆梅尔妄自尊大地说,“不久前,就是现在,我对一大群人讲话,人们对待我很好,一直是赞不绝口的呼声。但是,后来他们也喊起了朝廷问题,就完全是另一种腔调了。这是您——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引起了他们的强烈不安。”
无论是昨天,还是前天,关于这个问题似乎没有谁想起,没有谁吵嚷。难道结果一切都是米柳科夫的发言引起的?然而,也不能不正视未来:不继续实行君主制就不会达到正常的立宪发展。
“当然喽,”米柳科夫推测说,“任何沙皇的复辟都会被士兵们认为是危险的,似乎就是对起义的惩罚。应当解释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首先吉姆梅尔知道,有人现在正为明天的《消息报》撰写恶毒攻击米柳科夫发言的文章。其次,关于实际权力问题已经得到解决,而且不取决于罗曼诺夫家族的命运;苏维埃用立宪会议这个条款可以保证自己不遭意外。只不过此前他没把精力集中在这个问题上,没认识到有如此重要的意义。
吉姆梅尔瘦削的面颊塌陷得更深了,冷笑一声说:“您真的指望立宪会议能在俄罗斯保留君主制吗?您所有的努力到头来都将是一场空……”
米柳科夫好像被鼓起了气,他的两腮稍稍鼓起,唇须微微翘起。
“立宪会议能够决定所有问题。如果它表态反对君主政体,那我可以离开。现在我还不能走。现在要是没有我,那就干脆不会有政府。”
他看了看吉姆梅尔,又看了看纳哈姆基斯,那样子足以警告他们。
可关于古奇科夫的出行,他们显然到现在还不知晓!或许他们真的能一直保持沉默?如果这样,就能赢得时间,而再过几个小时,米哈伊尔就成了摄政王,俄罗斯将面对既成事实。可既然没有了君主,那么实质上到底是谁在追求成为独裁的当权者呢?没错,是苏维埃。不正是它提出条件,要政府在它的监督下存在吗?
那么究竟该怎样对待苏维埃的回应宣言呢?在三张不同的小纸片儿上潦草地写着三段不同的文字,现在再次对它们进行争论并把它们誊写清楚?已经厌烦了,尤其是米柳科夫已经急不可耐了:他希望快点儿宣读并开始干更有意义的事。就这样处理了。正好房间里有胶水,他们只是把宽窄不同、用不同字体写成的三张纸粘在了一起。纳哈姆基斯写的被作为第一段;吉姆梅尔写的被作为第二段;米柳科夫写的却被当作了第三段。这三段文字将被统称为“工兵代表苏维埃执行委员会文件”。
现在,只剩下往米柳科夫准备的那张空白纸上收集第一届社会内阁成员和罗江科的签名了(米柳科夫自己签在了首位上),然后再打印出来,送到印刷厂去,争取明天见报。可是现在不出报纸,还得争取在苏维埃的那个《消息报》上发表。最终作为传单在全城张贴。
三个人都站起身来,纳哈姆基斯突然搂住米柳科夫,甚至像要凑上去亲吻他。(米柳科夫带有一丝苦恼地想到,看起来,自己似乎疏漏了什么,输掉了什么。)
纳哈姆基斯走了。米柳科夫收集部长们的签名,吉姆梅尔做监督。罗江科坐下来郑重其事地签了名,仿佛一切问题只有他的签字才能解决。各方谈妥了,他很满意。他希望这事尽快办妥。
随后吉姆梅尔把这些东西全部拿去付印。
米柳科夫又把这一切好好考虑了一遍。显然,他确实接受了对政府来说太难以承受的条件。可能他只算计着部长席位,而忽略了君主制问题还有可能被尖锐地提出来。看来,不该在今天宣布这些。可是,一切都按照规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过几个小时,米哈伊尔就将成为摄政王,问题就解决了。
这时,英法记者急匆匆地来到他面前说,整个欧洲都想知道:大雾弥漫、火光冲天的彼得格勒发生了什么事?
米柳科夫真心实意地爱着同盟国,他把首次采访俄国新政府的机会给了他们:“俄国革命差不多是历史上历时最短的、流血最少的革命,这显示了人民愤怒的力量。目前的事变将提高人民的热情,壮大人民的力量,最终,将使他们能够赢得战争。”
“那么君主政体的命运将会怎样?”
“新政府认为君主制是必要的,因而责成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公临时摄政。这就是我们的决定,我们认为没有改变它的必要。”(当这篇采访在欧洲印刷时,当它正在返回俄国时,这里的事情已经定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