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第三百零三章

古奇科夫虽然穿的不是军用皮袄,可他走进杜马办公室时那步态活像个统帅。这里的人们个个瘫软无力,伸开双臂,半睡不醒地躺着,最有耐力的米柳科夫也昏昏沉沉地坐在小桌旁。所有人都毫无生气,蔫头耷脑的,只有古奇科夫是精神的,他刚从外面进来。

古奇科夫个头不高,长得敦敦实实。他停在刚一进门的空地上,擦干布满水气的夹鼻眼镜,环视一周,看谁没在这里(很幸运,杜马委员会的人中既没有“解斗鸽”克伦斯基,也没有“青鱼”奇赫伊泽),然后,相当威严地,看似问大伙,实际主要是问自己的宿敌——没睡觉的米柳科夫:

“怎么,你们听任军队去抢劫、去破坏?你以为那样自己能站得稳吗?准得大头朝下栽倒!在军队问题上,你们已经做了多少让步?这还成什么政府了?我拒绝参加这样的政府!”(他真的准备拒绝,他看中的是当个摄政会议的成员,然后,当俄罗斯总统。)

一向不怕难为情的米柳科夫愣住了。他理解古奇科夫说的是他们跟苏维埃达成的协议。他吃惊的是,古奇科夫刚进入塔夫里达宫,连衣服都没脱,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可是,米柳科夫也不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棒,就从坚守了一个晚上的阵地上倒下去啊!他要为所进行的会谈和使苏维埃处于愿意和解的状态而自豪:

“亚历山大·伊凡内奇,您在迫使我们采取反协议的立场。可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交出军队。相反,关于军队的所有条款表述得完全让我们满意。”

古奇科夫手里拿着帽子,身上穿着皮袄,皱起夹鼻眼镜上的眉头,问:“还有哪些条款?”

这时才搞清楚,他是在问他本人发布的《告军人书》被禁止的事。可是,米柳科夫没在意他这个《告军人书》,把它当作无关紧要的东西给忽略了。他心想,当达成了如此重要的总的协议之际,因为次要问题而破坏与苏维埃的关系值得吗?

“协议?在哪里?”

古奇科夫猛地把皮袄扔到桌子上,迅速地在米柳科夫对面坐下,他像在白天一样显得精力充沛,一点儿也不像是在深夜4点钟。

他正好坐在此前纳哈姆基斯坐的椅子上,傲慢地微笑着听取立宪民主党领袖的辩驳。

古奇科夫隔着桌子把米柳科夫在新的劣拙的上流社会达成的草案拿起来看,他准备把这看作新的反对立场。他本想自己读一遍,可这是从苏维埃人的小纸条上抄下来的、不易认清的米柳科夫的草稿,于是,米柳科夫只好念给他听。

当米柳科夫面对这位刻薄的、总是与自己作对的人开始谈话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对于军人的政治自由来说,“军事政治条件”是无法实现的限制。

选举出来的警察局领导看来也不可靠。

革命军队不撤出彼得格勒——这将是一种约束。

完全不明白,士兵们将会怎样毫无限制地利用一切社会权力。

这会让古奇科夫怎样想呢?他勉强掩饰着厌恶情绪。

米柳科夫感觉自己懊丧到了极点:偏偏跟古奇科夫一起,而不是跟任何别人,看出了自己的草案的薄弱方面。

他俩一生中数次碰到一起,大学是同学,后来长期分开了。两人有过好多争论,从一九〇五年讨论波兰问题时就开始了!维特当时曾呼吁他俩进内阁。可他们却成立了两个竞争的党:立宪民主党和十月党。在第三届杜马中展开过竞争。这是他永远的对手,他前进路上永远的障碍,米柳科夫内心里只害怕他一个人。他们之间曾约定过决斗,米柳科夫在最悲观的预感中已经唱起了连斯基咏叹调[1],却通过解释得以幸免。围绕着斯托雷平的活动和死亡,两人观点也正相反。命运总是把他们两人中间的一个摆在另一个的对立面,在整个俄国社会看来,仿佛就没留有一点儿中立或者平心静气的余地,而是总得竞争。

在这个竞争中,米柳科夫懂得坚忍不拔、善于忍耐、有理有节,拥有与西方友人永久的联系;古奇科夫则像个疯狂的斯拉夫球,时而从杜马的讲坛上急速地滚到蒙古,时而又作为替斯托雷平复仇者,从那里返回来;时而在进入第四届杜马的选举中可耻地失败,时而被认为是十月党人搞了反对政府的叛乱。在这些难以预料的猛烈滚动中所迸发的力量,使他差一点儿把腿脚有力的米柳科夫打倒。昨天他禁不住作为不存在的第十四名成员滚进杜马委员会,作为军事部长进入组建中的政府,把军事委员会掌握到手里,瞧,这会儿他又闯进来取消协议。他没参加使人精疲力竭的会谈,米柳科夫需要一个人对付三个苏维埃人。可现在,他硬要来把一切都推翻。

“正是这样!”他抬高喑哑的嗓音,叫醒这些打着盹儿的糊涂人,由于分歧没有争论完而十分恼火。眼角堆着明显的皱纹,不客气地对胆怯起来的米柳科夫说:“这——,鬼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协议!要是这样惧怕苏维埃,当然他们会成为一股力量的!趁他们还没形成势力,要把他们排挤掉。否则还得向他们做多少让步?连军队都让出去了!还能有什么作为政府的支柱?!”

不错,古奇科夫总是处在不停的运动中,但他并没感到脱离了自己的土壤,相反,时时处处他都在接触和感觉到这个土壤。米柳科夫则完全是一个本本主义者,像一颗没有生气的发白的嫩草茎。

屋里其他的人都睡不醒似的打着盹儿。

协议到底还是被打断了。不管怎样,它也被推迟到明天下次会谈之前。

但是,那些人还是要以苏维埃名义写宣言的,这样,索科洛夫的草案就无处可用了。米柳科夫也不客气,亲自动手写起了这份以苏维埃名义发的宣言。不过,为这个原因把会谈也推迟到明天是适当的。

索科洛夫怏怏不乐地走了。其他的苏维埃人不在这里。克伦斯基没有回来,古奇科夫可以跟以前一样开诚布公地说话,于是,他叫醒舒利金、希德洛夫斯基和其他人:“先生们!局势每一分钟都在变糟,无政府状态不仅没有止息,反而在发展。可以料到对军官的大肆屠杀!苏维埃在为所欲为,因此,这样的协议不能签。同时,从外部正有军队向彼得格勒开来,我们无以反击。我们应当刻不容缓地在这里做出重要决议!新政府不能建立在沙滩上,必须实行某种重大的措施,谋求有个总的出路,使人们产生一种期待,以挽救危局、挽救军官和君主政体!”

古奇科夫对这些在闷热中无法入睡的、瘫软无力的人保持着精力充沛、十分自信的优势。

“我们要以最小的损失,带着胜利走出可怕的处境。要建立新秩序,但不要有动荡。要拯救君主政体,甚至是牢固地确立它!要以皇上退位为代价,反正尼古拉是不能再当皇上了。重要的一点是,他不能被强力推翻,这有利于他儿子和弟弟自愿退位。正是根据苏维埃的要求,你们会看出,他应当抓紧退位了。不要等到那个已经临近的时刻:一群大吵大闹的革命的恶棍自己去找摆脱困难的出路。要用法律手段结束革命。”

皇上退位!有谁不在想这事,不在窃窃私语!但奇怪的是,杜马委员会在这几天的忙乱中一次也没坐下来单独地、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前政府被消灭了,沙皇政权还存在,它没被任何人推翻,可实际上已经没有人承认它了。至今没有做好在原则上和技术上解决这个问题的打算。从对军队的接见、讲话和欢迎可以看出,杜马委员会的成员已经不再意识到自己是临时的、自我擢升的;还没看到讨伐军的逼近,也不大认为与最高政权进行某些谈判是必要的了。在群情激昂的塔夫里达宫里,新的重大事物接踵而来,旧政权则作为前政权已离去了。人人谈论的话题都围绕着反动势力的危险,可自己已经不相信会有什么危险。人们的观念已经大变,认为全部政权应该转到社会活动家手中,不用说,尼古拉二世应当走开,但希望这最好进行得像瓜熟蒂落一样。

他们可能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古奇科夫却总是在想。沙皇尼古拉二世就是钉在他脑子里的一颗钉子。今天,罗江科为争取成立责任内阁就坚持要去见皇上。可那时为时尚早,没有放他去,他就没去成,因此错过了时机。可从今天晚上起,除了皇上退位,没有别的办法,而且错过的每一小时都一去不复返了。罗江科没去成,古奇科夫现在却要求授权自己,他要去!

凭借精力和自信的优势,他不怀疑自己马上能从这些昏昏欲睡的人这里得到授权。

米柳科夫由于自己的协议遭到斥责而发窘,他咬着嘴唇,无力反对。

正好在这时,罗江科打完电话回来了,他那副高兴的样子让人认不出。忙于古奇科夫那份富有生气的草案的人们,似乎没大注意他回来。他与鲁斯基的谈话不知为什么成了次要的,可以先放到一边的。罗江科拿出他与鲁斯基对话的电报想要念,他们却不听。他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是来自鲁斯基的全新消息?

关于责任政府的诏谕!

这些人只是嗤之以鼻:沙皇的诏谕来得太晚了!

这一点,罗江科自己也明白。可还有别的令人震惊的消息:皇上阻止了伊万诺夫的部队。

这可太好啦!这消息好极了!

可是,既然沙皇阻止了讨伐军,那就更清楚地说明他软弱无力,并且,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不更意味着古奇科夫关于让皇上退位的意见是正确的吗?

罗江科仍然坐在一旁当听众。

于是,古奇科夫提议立即授权他去索要退位诏书。

他们到底还是犹豫了。这毕竟是决定性的一步。应当吗?这样急迫吗?与沙皇直接联系不会使他们的杜马委员会和刚产生的政府受影响吗?工人代表苏维埃将会怎样利用这一点?

杜马反对派中最起决定作用、使国家体制彻底垮台的演说家们,这时却没拿定主意采取最简单的初步行动,而没有这个行动,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他们想,如果我们就在这里,独立地组建政府……

或许是把谁能夺到哪个部长席位看得更重要?

“好吧!”古奇科夫坚定地说,“如果杜马委员会没胆量授权我,那我就自担风险前去!作为个人去!只作为一个给皇上出个能得救的主意的俄国人。我早就确信必须走这一步,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干这件事。”

他说“早就”确信,是为了避免说自己领先于所有人,比谁都强。当然喽,他是取得退位诏书的第一人选。他觉得自己不仅走了政治上关键性的一步,而且接近了人生的巅峰。

这就完全扭转了事态:不管杜马议员们同意还是不同意,古奇科夫是走定了!

不然还有谁该去呢?谁与将军们联系更密切呢?

但毕竟还有一个问题:工人代表苏维埃持何态度?他们允许与皇上进行什么会谈吗?允许派代表团吗?难道苏维埃会愿意保持君主政体,让皇上和平退位吗?

古奇科夫稍稍压低嗓音,像是在发战斗令:“当然,这只能秘密行动。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不要去问任何人。对克伦斯基也什么都不要说!和苏维埃达成的协议只能把我们自己束缚住并把一切都搞糟。我们要让他们面对既成事实!要让俄罗斯过了今天一觉醒来时已经有了年轻的皇上!我们将在这面旗帜下迅速开始反击苏维埃及其匪帮。趁着皇上在普斯科夫,离得不远,这事很快就能办好。”

而且普斯科夫的司令部是在杜马的有力影响下,这很好,大本营是没法与之相比的。普斯科夫——好地方!趁着皇上没有走远。(还可以秘密通知鲁斯基,把他扣住。)

古奇科夫看到自己使所有人都动摇了,米柳科夫也慌了神,于是说:“先生们,再没什么可讨论的了。我这就去!要么就再有个人跟我一起去。”

这时,年轻的舒利金大声喊了起来,他早已摆脱困意,越来越被这番勇敢的讲话,这个勇敢的,而且要瞒过可恶的苏维埃的方案所吸引和迷住了。他热情洋溢地抓住这一点说:“先生们,我去!先生们,请你们允许!”

他的嗓音中甚至有一种稚气的央求,生怕大人们拒绝。他朝气蓬勃地转身面向大家。不过古奇科夫会带上他吗?于是他又转向古奇科夫。

他活跃起来了,精精神神的,一点儿也不困倦了。参与全俄国皇上的退位事件,而且亲自取得退位诏书,这是何等不可重演的历史事件啊!

舒利金这个彻头彻尾的君主主义者起而响应,人们本来该惊讶的。可是,没有谁会惊讶,人们已经没精神惊讶了,因为已经过于疲倦了。

古奇科夫没有反对:“就这样吧,也不错。”

这么说,就委托他俩了?把退位诏书取来?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真的把皇上退位看作唯一的出路了?真的要实行太子登基,米哈伊尔摄政了?

可是,诏书文稿怎么办呢?

夜已经这么深了,脑袋都不听使唤了,还能干什么呢?

在路上再起草吧。

可怎么走出去呢?通过布勃利科夫与铁路员工联系。

大家都躺下去,想好好睡一觉,古奇科夫和舒利金却奔谢尔吉耶夫路古奇科夫家去了。

所有的街道都漆黑无人。黎明前的短暂时刻,革命也疲惫了。

[1]连斯基,俄国大诗人普希金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在与奥涅金的决斗中身亡。——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