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五:死亡不是现代医学的失败,过分抗拒死亡才是

附录五:死亡不是现代医学的失败,过分抗拒死亡才是

陈作兵

不久前,在急诊室碰到这么一个病例,再次引起了我对现代医学的反思

一位95岁的老太太,胃部肿瘤晚期,消瘦,胸腹水,肿瘤恶病质表现。由于并发肺部感染,高热、气促、氧分压过低而前来急诊。值班医生告知家属老太太的病情,明确指出预后不佳。老太太的几个子女聚到急诊抢救室的走廊商量后,明确表示,一定要全力抢救,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值班医生马上吸氧,应用抗菌谱最广的抗生素,考虑到霉菌感染的可能,又应用昂贵的抗真菌药物,祛痰,补液,抗心力衰竭,一系列治疗措施多管齐下。老太太气促没有明显改善,出现了室颤甚至停搏。于是医生马上予以除颤、胸外心脏按压、气管插管。老太太终于恢复了心跳,被送至重症监护室进一步治疗。

这一幕几乎每天都在急症室反复发生,对于我这个有十多年急诊一线工作经验的医生来说,是太熟悉、太平常的事情了。我没有去进一步关注老太太病情的进展,但其实外乎两种结局:在监护室拖延几天或者几周后,花费大量医疗资源后,仍然救治无效死亡了;或者这次被“现代医学”成功救回,几周或者一两个月后,高龄老太太可能又被推送到急诊抢救室,重复着前面抢救的一幕。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最终有一次,这个高龄老太太会在重症监护室里因为“救治无效”而被宣告死亡。

不管是哪种结局,如果以死亡作为评判我们现代医学的标准,那么我们的医学始终是失败的,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现代医学而长生不老。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生老病死,就如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是自然的客观规律。谁违背这个规律,也必将受到自然的惩罚。“死亡是上帝给人类最好的礼物。”只有在死亡面前,每个人才是平等的。秦始皇没有逃过,乔布斯也没有。在我的印象中,能逃过死亡的,就只有在生死簿中勾销的孙悟空。

救死扶伤一直是我们现代医学的一个目标和宗旨。现在应该到了反思现代医学的时候了。笛卡尔说过,我思故我在。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现代的西医,如果缺乏文化和人文精神,那么只能越走越远。各种人工智能,各种脏器的替代机器,甚至引起争论的“换头术”,现代西医是否已经过分地注重于技术,而忘记了我们医学的初衷呢?“我们走得太快,是该停下来等等自己的灵魂了。”我们不能走得太快太急,而忘记了出发的目的。“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吧。

幸亏国家的高层也注意到这个问题。在去年召开的国家卫生健康大会上,对以往的医学模式进行了反思。医学模式必须以“健康”为中心,而不是以往的以“疾病”为中心。要敬畏自然。十九大报告提出,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而没有用我们熟知的“改造”一词,这对我们现代医学是一剂清醒剂,是一个方向标。

美国前总统小布什92岁的母亲(芭芭拉·布什)在去世前,就决定不再接收治疗,回家静养,选择和家人度过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芭芭拉·布什的丈夫是美国前总统老布什,儿子也是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丈夫是总统,儿子也是总统,美国医疗水平也很高。病重却为何不再治疗?这绝对为国人的“死亡观”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考。这不禁让人想到了“死亡质量”的话题,有些绝症患者宁愿死在家中,在自己的床上,被家人和朋友的爱环绕着。同样,有些人,或者说我们身边绝大多数,却是在医院里度过最后的时光。他们全身插满管子,与各种监测仪器连在一起,照顾他们的则是一些陌生人,肉体和精神也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记得6年前,我八旬的父亲处于恶性肿瘤晚期,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期没有在医院度过,而在他从小长大的农村,与幼时朋友一个个告别,在家里熟悉的床上,在家人的陪伴下安详离世。这个事情被媒体《南方周末》披露后,马上引起过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等全国媒体的关注。在接受白岩松《新闻1+1》采访时,其实当时我承受了多大的社会压力啊。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讲述了一个病例。迈阿密大学医院的急诊室医生接收了一名失去知觉的男患者,但是发现他胸前有个“拒绝急救”(Do Not Resuscitate,也被称作“尊严死”)的文身,这让医生们陷入伦理困境。该名70岁糖尿病患者血液内酒精浓度较高,有肺部疾病史。医生在开始抢救时,发现了这个文身。

迈阿密大学4名医生在案例研究中写道:“我们最初决定不去管文身,坚持‘面对不确定性的时候不能选择不可逆转的做法’这个原则。”他们开始使用抗生素,进行静脉输液。医生们写道:“这个决定让我们感到矛盾,因为患者已经非常努力地提出当这种情况发生时的要求了。所以我们也要进行伦理上的咨询。”伦理咨询师表示,文身可能代表了患者的愿望,应该受到尊重。伦理咨询师告诉医生们,对于支持以患者为中心的护理,以及尊重患者的最佳利益来说,法律有时不够灵活。还好,官员们最后从佛罗里达州卫生部门找到了该患者正式的“拒绝急救”要求书。因此,医生们停止了对他的抢救,该患者当夜死亡。医生们说:“找到他的书面要求书之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个人的这种文身未必能反映他的当前愿望。”

感谢现代医学,把人类的人均寿命延长了几乎整整一倍,让我们能有更充裕的时间来享受自然赐给我们的一切,包括阳光、鲜花还有亲情。但也正是现代医学,使我们人类变得越来越狂妄,忘记了任何生物都会凋亡的客观规律,忘记了任何生物寿命都有一个极限。

2016年10月,扬·维吉小组在Nature上根据蛋白、核酸预测人类寿命的上限是115岁。

尼采说:“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得敬畏生命。”但是,由于现代医学的狂妄,让我们忘记了自然死亡,觉得任何死亡都应该是“因病救治无效”,都理所当然应该带着气管插管,吸着氧气,死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让我们忘记了“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或者“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生死观。

我一直认为,死亡不是现代医学的失败,过分抗拒死亡才是。

(刊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健康报》《半月谈》《钱江晚报》等多家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