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论 中
论曰:学道者必有以用道也。学之而无所用之,则亲见尧、舜、周、孔而无所觌,博极诗、书、礼、乐、易、春秋而无所涉,洞贯仁义忠信而无所归。何也?尧、舜、周、孔,道之人也;六经,道之林也;仁义忠信,道之器也。见其人,极其林,洞其器:谓之不学道,不可也;谓之学道,亦不可也。学则学矣,用则未有以用也。布之可以温,故人取之以衣其身;粟之可以饱,故人取之以实其腹。令且有人,积布而不衣,藏粟而不食,则虽积藏如丘山,而夫人者不免于冻馁而死矣。夫布与粟如丘山,而不免于死,非不富之罪也,富而不用其富之罪也。学道而不用,安以道为哉?
曾子曰:“吾曰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此曾子之始学也,彼固有所用之也。然则曾子之用何所用?用之者体之也;体之者身之也。学道而至于体之以身,夫然后道为吾之有矣。故夫世之学道者,吾见其学道矣,未见其有夫道也。学而不能有,则道自道,我自我也。夫惟道即我,而我即道者,可以言道为我之有矣。曾子之三省其身,非省其身也,省其身与道之一二也。身与道果一也,曾子之幸也;若犹二也,曾子其得不省乎?省之则不二矣。
且夫身与道为二者,岂身非道而道非身哉?道与身为一者,又岂道自外至而身徒中受哉?谓身非道,则身安得有夫道;
谓道非身,则道安得有于身。谓道自外至,则有所至,必有所见;徒中受,则有所受,必有所盈。迎其至而无见也,反其受而无盈也,则道非自外至,而身非从中受也。道非升而身非内,则不可谓身非道而道非身也。身与道,本一也,一而二者,不察之过也,二而一者,察之功也。子思曰:“‘鸟飞戾天,鱼跃于渊’,上下察也。”人之一心,察之之妙,上际于天,下极于渊,无一理之逃也,而况于及是察而用之于吾身之乎?
匹夫有璧而椟之于家,既久而偶忘之,不胜其困,而假丐于其邻,自以为天下之至贫也,而不知其富也。三年而忽忆其璧也,出而鬻之,一朝而获千金。夫千金非自外至也,匹夫之所自有也,有千金而困于贫,既贫则富,则察与不察也。当其不察,璧亦不亡!及其既察,璧固自若。道也者,吾身之璧也,学者有璧而弗察,弗察而忘者也。曾子者有璧而日察之,日察之而日忆之者也。为人谋而忠,与朋友交而信,传道而必习:学者岂无是哉?有而不有者,谁之过欤?曾子一日而察者三,岂有脱而不存也哉?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知备而不知反,宜学者之无所乐也。曾子三省之学,惟孟子传之也欤!谨论。
同前书,卷八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