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 上
臣闻才之在天下,求之之法愈密则愈踈,取之之涂愈博则愈狭。然则天下之才,果不可求乎?古者一代圣人之兴,则一代之人才亦从而兴,夫岂不求而自至也?盖圣人者,度越世俗之拘挛,彻藩墙,去城府,神倾意豁,以来天下度外奇杰之士,故才者毕赴,不才者自伏。后世之君,以为天下之人,举将欺我而不可信,于是立为规矩,创为绳墨,以簸扬澄汰天下之士,取之不胜其精而实粗,得之者皆截然入规矩,中绳墨,而奇杰之士皆漏于规矩绳墨之外,故求治而莫之与治,遭乱而莫之与除,纷纭胶扰,而卒不能成功。然则天下之才,求之安事于密,而取之安事于博哉?盖密则必有所隔,博而未离于密也。
国家自祖宗知规矩绳墨之米足以罗度外奇杰之士也,是故进士任子以待群才,制科以待异才,得人盖不少矣。然自制科中罢而复行,今四十年,而竟未有一士出而副侧席之求,此其故何也?无乃今之制科,非古之制科欤?无乃不用规矩绳墨而规矩绳墨愈急欤?故臣尝谓今欲求制科奇杰之士,夫惟有所不求,斯可以求之矣。昔者西汉制科之盛,莫武帝若也。尝求其所以策之之讼,则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纣而已。则又曰,禹汤水旱,厥咎何由而已。何其甚平而无难也?非无难也,不暇于难也。夫武帝者,方夙寤晨兴,以愿闻治道之要之不暇,而暇廋蠹简,摘廋辞以为苟难,以与书生角一日之记问也哉?今则不然,先命有司而诚之以莫知所从出之题,既又亲策于廷,而杂之以奥僻怪奇之故事,不过于何晏、赵岐、孔安国、郑康成之传注,与夫孔颖达之疏羲而已。此岂有关于圣贤之妙学,英雄豪杰济世之策谋也哉?以训诂之苛碎而求磊落之士,以虫鱼之散殊而钓文武将相之才,不几于施鰌鳝之笱以罗横江之鲸,挂黄口之铒以望凤之来食也耶?其不至,固也!虽使古之圣贤如孟轲者复生,亦不能也。孟子之时,去周之盛时,与今孰远也?孟子与孟献子相去犹近也。诸侯恶周籍之害己而去之,孟子已不能记其详。孟献子之友五人,孟子已忘其三,则孟子亦安能中今之所谓制科也哉?夫孟子者,因无事于此能也。孟子则有所能者矣。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韩子曰:“孔子以是传之孟子。”此孟子之所能也。今不求天下之士为孟子之所能,而求其为孟子所不能,则是其所求者非其所求也。故曰,令欲求制科奇杰之士,夫惟有所不求,斯可以求之矣。
且朝廷以此等求士而不得也,求而得,则亦乌用是呫呫者为哉?张华能对千门万户之问,而不能救贾后、司马伦之乱,前之敏,后之痴,小之明,大之暗。臣愚欲望朝廷参之以祖宗汉唐制科之本意,立大端而去细目,使士之所治,上之六经之正经,下之十七代史与诸子之书,而削去传注奥僻之问,其学则主乎有用,其辞则主乎去谀,上及乘舆而不诛,历诋在廷而不怒。使天子得闻草野狂直之论,而士得专意乎兴亡治乱经济之业,庶乎奇杰有所挟者稍稍出矣。
议者曰:求马者,非求驽也,求骏也。今去其难而纯乎易,则惧驽者之至,如之何?是不然。求马者求其一日千里乎?抑将求其他技乎?令求马者,不问其能千里与否,而曰吾欲其能撮蚤而扪虱搏而抢免也,可乎?士之能廋辞隐帙者,岂曰奇杰,而奇杰之士鸟在廋辞隐帙之能也?
虽然,臣犹欲有言焉,士固有挟策谋而不能乎文有辞,能乎文辞而不肯入有司之刀尺。苟军旅之间,委诸将以荐谋臣才士,不间于文与武,仕与未仕;而诸郡大比之荐,各辍进士定额十之一,以其半而试士之能古文者,略仿宏词之体;以其半而试士之知兵献策者,略仿武举之制。上之于宗伯,而取之视进土之科各焉。其数不出乎奏名之常员,而不羁之不至于横弃。其与以声病之文而取科级者,不犹愈乎?如此而犹有遗才焉,臣不信也。
同前书,卷八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