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节选)
原教
夫道何谓者也?总妙体而为言者也。教者何?所以示道也。传道之谓教。教有方内有方外,道不可以内外言之也。言内外者,人情之私也,圣人有以明夫道之体,穷理尽性,语夫形而上者也。圣人有以明夫道之用,开物成务,语夫形而下者也。是故,语夫道也,无彼无此,无小无大。备万物、通百氏,圣人不私道,道私圣人乎哉!语夫教也,有正有偏,有大有小。开百圣,通万世,圣人不外乎大中,大中外圣人乎哉?吾圣人之所独也。仁者,人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礼者,体此者也;智者,知此者也;信者,诚此者也。天下之通道五,此之谓也。五常之目何谓也,是非孔子之言也。孟子言四端而不及信,虽兼言五者之实,主仁义而言之,于时未有五常之目也。汉儒以天下之通道莫大于五者,天下从而是之。扬子曰:“事系诸道、德、仁、义、礼,辟老氏而言也。”韩子以仁、义为定名,道德为虚位,辟佛老而言也,言各有当而已矣。然自韩子言仁义而不及道德,王氏所以有道德性命之说也。然学韩而不至,不失为儒者,学王而不至其弊必至于佛老,流而为申韩。何则?道德性命之说,固圣人罕言之也。求其说而不得,失之缓而不切,则督责之术行矣。此老庄之后所以为申韩也与!过于仁,佛老之教也,过于义,申韩之术也,仁义合而为孔子。孟子法先王,荀卿法后王,荀孟合而为孔子。
性道教说
性之说,难言也?何以明之?上焉者,杂佛老而言;下焉者,兼情与才而言之也。佛则灭情以归性,老氏则归根以复命,非吾所谓性之中也。荀卿曰:“人性恶”。扬子曰:“人性善恶混,”言其情也。韩子曰:“性有上中下。”言其才也,非性之本也。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又曰:“中者,天下之大本也,”此指性之本体也。方其喜、怒、哀、乐未发之际,无一毫人欲之私,纯是天理而已。故曰:“天命之谓性。”孟子又于中形出性善之说,曰“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孟子学于子思者也,其亦异于曾子子思之所传乎?曰:“否,不然也。”此四端,含藏而未发者也。发则见矣。譬之草木萌芽,其茁然而出者必直,间有不直,物碍之耳。惟大人为能不失其赤子之心,此承性而行之者也,故谓之道。人欲之胜久矣,一旦求复其天理之真,不亦难乎?固当务学以致其知,以先明乎义、利之辨;使一事一物了然吾胸中。习察既久,天理日明,人伪日消,庶几可以造圣贤之域。故圣人修道以教天下,使之遏人欲,存天理,此“修道之谓教”也。孟子之后不得其传,独周程二夫子,绍千古之绝学,发前圣之秘奥,教人于喜怒未发之前求之,以戒慎恐惧于不见不闻为入道之要,此前贤之所未至,其最优游乎!其徒遂以韩欧诸儒为不知道,此好大之言也。后儒之扶教,得圣贤之一体者多矣。使董子扬子文中子之徒,游于圣人之门,则游夏矣。使诸儒不见传注之学,岂能遽先毛、郑哉?闻道有浅深,乘时有先后耳。或曰:韩欧之学失之浅,苏氏之学失之杂,如其不纯何?曰:欧苏长于经济之变,如其常,自当归周程。或曰,中庸之学,孔子传之曾子,曾子传之子思,而后成书。不以明告群弟子,何也?曰:“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之犹言素所言耳。至于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且易之一经,夫子晚而喜之,盖慎言之也。孟子不言易,荀卿曰:“始乎为士,终乎读礼。”于时未尝言易。后世犹曰孟子不言易,所以深言之也圣人于寻常日用之中,所语无非性与天道,故曰:“吾无隐乎尔!”但门弟子有不知者。迨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闻“一贯”之后盖知之矣,然亦未尝以穷高极远为得也。自王氏之学兴,士大夫非道德性命不谈,而不知笃厚力行之实,其弊至于以世教为俗学,而道学之弊亦有以中为正位,仁为种性,流为佛老而不自知,其弊又有甚于传注之学,此又不可不知也。且中庸之道,何道也?天道也,大中至正之道也。典礼德刑非人为之私也。且子以为外是,别有所谓性与天道乎?吾恐贪高、慕远,空谈无得也。虽圣学如天,亦必自近始,然则何自而入哉?曰:“慎独”。
中说
苏黄门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即六祖所谓不思善恶之谓也。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即六度万行是也。蓝田吕氏曰,寂然不动,中也。赤子之心,中也。伊川又云,性与天道,中也。若如所论,“和”固可位天地、育万物矣。只如不思善,不思恶,寂然不动,赤子之心,谓之中,果可以位天地,育万物乎?又言,性与天道,中也。何不言喜、怒、哀、乐、未发谓之性与道耶?或者谓物物皆中,且不可溟涬其说,请指眼前一物明之。何者谓中?只如权衡,亦中之类。如何得杂佛老之说而言之,而明圣人所谓中也。或云,无过与不及之谓“中”。此四者己发而中节者也,言中庸之道则可,言大本则未可。若然,则寂然不动,赤子之心皆中正也,非耶?
试论之曰,不偏之谓“中”,不倚之谓“中”,中者天下之正理。夫不偏不倚,正理似涉于喜、怒、哀、乐已发而中节者也。然未发之前,亦岂外是哉?学者固不可求之于气、形、质未分之前老,胞胎未具之际佛,只于寻常日用中,试体夫喜、怒、哀、乐未发之际,果是何物耶?此心未形,不可谓有。必有事焉,不可谓无。果喜与果怒与?喜怒且不可得,尚何过与不及之有邪?亭亭当当,至公至正,无一毫之私意,不偏倚于一物,当是时不谓之“中”,将何以形容此理哉?及其发之于人伦事物之间,喜无过喜,喜所当喜,怒无过怒,怒所当怒,只是循其性固有之中也。其间不中节者,人欲杂之也。然则中者,和之未发;和者,中之已发。中者,和之体;和者,中之用,非有二物也,纯是天理而已矣。故曰:“天命之谓性,”中之谓也;“率性之谓道”,和之谓也。所以不谓之性与道者,盖中者因无过与不及,而立名。所言中,以形道与性也,言各有当云耳!何以知其为天理?今夫天地之化,日月之运,阴阳、寒暑之变,四时不相贷,五行不相让,无适而非中也。大夏极暑,至于铄金,而夏至一阴已生;隆冬祈寒,至于冻海,而冬至一阳已萌,庸非中乎?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经纶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大经,不亦和乎?由是而天地可位,万物可育,此圣人致中和之道也。曰:然则中固天道和人道与?曰:天人交有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中也。保合太和,乃利贞,和也。民受天地之中以生,中也。能者养之以福,和也,然则寂然不动、赤子之心非中与?曰:皆是也。方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不偏不倚,非寂然不动而何?纯一无伪,非赤子之心而何?直所从言之异耳!但苏黄门言,不思善,不思恶,与夫李习之灭情以归性,近乎寒灰槁木,杂佛而言也。佛老之说皆非与?曰:“非此之谓也。”天下殊涂而同归,一致而百虑。殊途同归,世皆知之。一致百虑,未之思也。夫道,一而已,而教有别焉。有虚无之道,有大中之道。不断不常,不有不无,释氏之所谓中也。中论有五百问。“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乎环中,以应无穷,”老庄之所谓中也,非吾圣人所谓大中之道也。其所谓大中之道者,何也?天道也。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也。书曰:“执厥中。”易传曰:“易有太极。”极,中也。非向所谓佛老之中也。且虽圣人,喜、怒、哀、乐亦有所不免,中节而已,非灭情之谓也。位天地,育万物,非外化育,离人伦之谓也。然则圣人所谓中者,将以有为言也。以言乎体,则谓之不动;以言纯一,则谓之赤子;以言禀受,则谓之性;以言共由,则谓之道;以言其修,则谓之教;以言不易,则谓之庸;以言无妄,则谓之诚。中则和也,和则中也,其究一而已矣。
诚说
夫道何为者也?非太高难行之道也。今夫清虚寂灭之道,绝世离伦,非切于日用。或行焉,或否焉,自若也。至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大经,可一日离乎?故曰:“可离非道也”。其所以行之者,一曰诚也。诚自不欺人,固当戒慎恐惧于不见、不闻之际,所以养夫诚也。而诚由学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力行、五者,所以学夫诚也。故曰:“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圣人又惧夫贪高、慕远,空谈无得也。指而示之,近曰不欺,自妻子始,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自身行家,自家行国,由近以及远,由浅以至深。无骇于高,无眩于奇,无精粗、小大之殊,一于不欺而已。所以致夫诚也,不欺尽诚乎?曰:“未也。”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今夫雷始发声也,蛰者奋,萌者达,譬犹啐啄相感,无有先后及乎十月而雷,物不与之矣。故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使伏羲垂唐虞之衣裳,文王制周公之礼乐,亦妄矣。无妄尽诚乎?曰:“亦未也。”无息之谓诚。天一日一夜连周三百六十五度,自古及今,未尝少息也。天未尝一岁误万物,圣人未尝一息非天道。若颜子三月不违仁,其与文王纯亦不已,则有间断矣。天其有间乎?无息尽诚乎?曰:“亦未也。”赞化育之谓诚。圣人尽其心以知性,尽性以尽人物之性。德至乎天,则鸢飞戾天,德至乎地;则鱼跃于渊,上际下蟠,无一物不得其所。此成己成物,合内外之道也。可以尽诚乎?曰:“至矣,未尽也。”抑见而敬,言而信,动而变,行而成,犹有言动之迹在。至于不动而变,不行而诚,不怒而威,神也。不言而信,天也。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此文王之德,孔子之所以为大也。
庸说
易称天尊地卑,书称天秩天叙,春秋书天王,诗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明此道出于天,皆中庸所谓“庸”也。孟子言,“经正则庶民兴。”此孟子所传于子思子者也。“经”即“庸”也,百世常行之道也,亲亲长长,尊贤贵贵而已。而有亲亲之等,尊贤之差,又在夫时中而已,此权所以应时变也。吕氏论之详矣。见中庸解譬犹五谷必可以疗饥,药石必可以治病。今夫玉山之禾,八琼之丹,则美矣,果可以疗饥乎?果可以治病乎?则太高难行之论,其不可经世也亦明矣。其不及者,犹食糠糒而不美五谷之味也。故夫接与之狂,沮溺之狷,仲子之廉,师商之过不及,高柴之过哀,宰我之短丧,管仲之奢,晏婴之俭,与夫非礼之礼,非义之义,隘与不恭,皆非庸也。然则夷齐非耶?圣人有时乎清,清而至于隘,非庸也。有时乎和,和而至于不恭,非庸也,其要不出乎中而已!
滏水集,卷一,四库全书本。